去石门潭要走很远的路,而且沿途净是狭窄的田塍,泥泞不堪。然而一走到大荆溪畔,便觉得这段路是值得跋涉的了。
正如我不懂得为什么有的山是一堆土,肥如一口母猪,有的却一身嶙峋怪石,崇高傲慢,我也为流水的颜色而纳闷了。不能说是天空的反映,压在我们头上的明明是万顷灰天,疏疏朗朗地嵌着些碎杂白云;然而横在我们脚前的却是那么清澈,那么碧澄澄的水,清澈到看得见溪底石卵隙缝的水藻。两岩枫枝上晒着束束金黄的麦梗。这时,一只竹排由上游浮来。顺流的水拖着小小竹排,排上的渔人闲怡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补着渔网,水上印出一幅流动的鲜明图画。
我们登上靠岸的一只摆渡,那老渡户把我们载到对岸的石滩上。受过山洪冲刷的卵石在我们脚下挤出细碎笑声。
方才那道溪水绕过石滩,终于为两座壁立的悬崖夹起来了,狭窄、坚牢,果然是座石门。我们爬到左边那面崖角,下望石门潭,澄爽碧蓝如晴空,只有梦里才会有的颜色呀!摩想在满天星斗的夜间,由崖角跃下,骤然一声,坠入这青潭,冒出一个蓝色水泡,即刻为疾流卷去——雁荡山人蒋叔南正是这么死的。听本地人说,是因为他修桥补路,管教了山川,却没管教好膝下的儿子。
我们原路折回,赶到灵峰禅寺饱餐一顿。
听名字,灵峰禅寺照理应是座古旧的庙宇,然而这四个隐世的字却写在一座洁白整齐如一学生宿舍的门楼上,横排上下两层楼都是单间卧室,远望近观都没有庙寺的气象。同行的人戏呼它为“灵峰新村”。
观音洞是夹在两崖的掌缝里,远望细窄几容不下一人腰身;攀上石磴,才知道洞里依岩势赫然筑起九层楼阁。由洞缝外望,诸峰拱立,天地一览无余。
我们走过那些宿舍,登上最高一层佛堂。缝岩也滴着水,观音金身端然坐在巨龛里。积年的蜡扦淌满了烛油。我们喝着小沙弥泡的清茶,读着壁上万历年间的碑文。不知谁在佛前皮鼓上轻拍了一掌,洞里即刻震起一阵隆隆如雷的响声。
山洞之前,有人在洞口崖石上发现了一面土地岩。迎着洞外天色侧看,俨然是一尊就洞石天然雕成的土地爷。正面看去,却和别处一般凸凹,看不出一点棱角形象来。
在北斗洞里看了一些拓墨。下山时天色已近暮,立在果盒桥畔对灵峰重新回顾一眼:怪峰耸拔,清流急湍,真是壮观!
四、银白色的狂颠
我们沿着山谷里一片金黄麦垄西进,灵岩诸峰这时多浸在白茫茫的云雾里。山坡上开满野杜鹃,栗鼠夹着湿漉漉的尾巴,在那嫣红的小花丛中窜跳。松塔向上翘立如朱红蜡烛,松针上垂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雨珠。山妇光着脚站在道旁涧溪里,采着溪畔山茶树上的残叶。幼竹比赛着身腰的苗条,蚕豆花向我们扮出一张鬼脸。这时,天空还有一只鹞鹰庄重地打着盘旋,像是沉吟,又像是寻觅着遗失在天空的什么猎物。
过了灵岩村,我们对着泛滥在观音峰巅的云海出神了。
幼时我常纳闷天上云彩是不是万家炊烟凝集而成的呢,如今,立在和云彩一般高的山峰上,我的疑窦竟越发深了。我渐渐觉得烟是冒,云彩却是升腾。这分别可不是字眼上的,冒的烟是一滚一滚的,来势很凶,然而一阖上盖子,关上气阀,剩下的便是一些残余浊质了。升腾的却清澈透明,不知从哪里飘来,那么纡缓,又那么不可抗拒。顷刻之间,衬着灰色天空,它把山峰遮得朦胧斑驳,有如一幅洇湿了的墨迹;又像是在移挪这座山,越挪越远,终于悄然失了踪。你还在灰色天空里寻觅呢,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把山还给了你;先是一个隐约的远影,渐渐地,又可以辨出那苍褐色的石纹了。然而一偏首,另一座又失了踪——
隐在这幅洇湿了的水墨画里面,还有一道道银亮的涧流,沿着褐黑山石,倒挂而下。
走下竹笋遍地的山坡,含珠峰遥遥在望了。
照日程上预约的,今天有五个著名瀑布在等待我们哪。
走进巍峨的天柱门,梅雨潭闪亮在我们面前了。潭水由那么高处泻下,落地又刚好碰在一块岩石上,水星粉碎四溅,匀如花瓣。
由梅雨潭旁登山扶铁栏,跨过骆驼桥,罗带瀑以一个震怒了的绝代美人的气派出现了。她隆隆地咆哮,喷涌,抖出一缕白烟,用万斛晶珠闪出一道银白色的狂颠。然而凭她那气势怎样浩荡,狂颠中却还隐不住忸怩、娉婷,一种女性的风度。看她由那丹紫色的石口涌出时是那般凶悍暴躁,泻下不几尺便为一重岩石折叠起来。中股虽疾迅不可细辨,两边却迸成透明的大颗水晶珠子,顺着那银白色的狂颠,坠入瀑下的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