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中庸》这是一部以《中的学说》闻名于国外的书。——原注）

在这里讲中国古代的舜帝的语句，人们也可以用来评论现代欧洲的两个伟大的智者——莎士比亚和歌德。莎士比亚智慧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所有的戏剧中都没有一个本质上完全坏的人。从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可以看到，像理查德国王这样一个被他的臣民想象成恶鬼的驼子，并不是一个“花脸”恶棍，他甚至不是一个真正卑鄙的坏人，相反，却是一个有着勇敢的英雄般的灵魂，被其内心强烈而失去控制的报复情绪驱使，以致做出残忍可怕之举、最终为自己带来一个悲惨结局的人。事实上，莎士比亚所有悲剧作品中的悲剧，就如同人类的现实生活一样，并非是人性中的恶所造成的悲惨结果；并非是本质上的恶棍的悲剧。这种本质上的恶棍也只能存在于那些具有龌龊智慧的小人们的想象之中。这种悲剧是令人痛惜的悲剧，是善良勇敢的、具有英雄般高贵心灵的人们受其内心失控的情绪驱动而造成的令人同情的惨痛，即，他们是被其内心失控的情绪推上了悲剧的道路，导致了悲剧的结局。这就是莎士比亚智慧的伟大之处。

如果我们透过莎士比亚的智慧，就可以看到，一个人的邪恶，不过是由于人的情绪强烈失控发展而成的。从伟大的歌德的思想中也可以看到，即使一个魔鬼也不是由火与硫磺构成的，它甚至不是一个恶鬼，而只是一个否定的灵魂，它不断地否定一切，实际上，它只是一个没有全面完善发展的本性。歌德在另外一个地方又说：“我们所谓人性中的恶，不过是一种不完善的发展，一种畸形或变态——某种道德品质的缺失或不足，而不是什么绝对的恶。”由此可见，孔子在我们上面所引述的那段文字中的洞察，是多么的深刻和正确，也就是说，一种伟大智慧的真正特征，是能够在事物的本性中只见其善而不见其恶。

爱默生也说：“我们评价一个人的智慧、是根据其希望的大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个人和许多民族中那称之为悲观主义的东西的流行，则是智慧不健全、欠缺或畸形变态的一种确切标志。我想在这里指出，目前在欧洲思想界和文学中，悲观主义之所以流行，完全是现代教育——那种由国家鼓励和支持的、使每个人都受到教育的必然结果。因为这种教育更多地重视教育的数量而不是教育的质量，只重视质量不高的受教育者的数量，而不重视真正受过教育者的质量。简而言之，这种更多地重视数量而不重视质量的现代教育体制的必然结果，肯定是一种不完善的半教育。这种不完善的半教育，必定使人的本性得不到完善的发展。歌德说，魔鬼，那无恶不作的幽灵的化身，不过是些本性发展不完善的东西。如此看来，目前欧洲现代半教育制度的一般产品——实际上乃是魔鬼的化身。魔鬼最显著的特性，正如我们从弥尔顿那里所得知的，其积极面表现为：高傲、狂妄、自负、野心勃勃、放肆、不服管制，根本不承认和敬畏道德法则或别的什么东西。所有这些特性你们都可以在不完善的现代教育体制的一般产品中找到，如果你碰巧遇上一个强悍的性情粗暴者的话。魔鬼本性中的消极面则表现为：卑鄙、无情、嫉妒、猜疑，以及对于人、人的本性和动机乃至通常一般事物的悲观主义。所有这些特性，你们同样可以在现代不完善的教育体制的一般产品中找到，如果你碰巧遇上一个性情软弱者的话。

当人们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今日世界的人类幸福和文明事业，实际上掌握在现代半教育制度的不幸产物、也就是那些具有我上述所说一切特征的人的手中——正是这些人构成了今日欧美所谓受过教育的人和统治阶层中的绝大部分。如果人们始终记住这一点，那么就不会对今日世界为什么如此的混乱而感到惊奇了。就像今天我们在欧洲见到的、正在进行的“科学残杀”，那被称之为文明产物的战争一样。导致当今一切事务陷入巨大困境之中或缺乏道德社会秩序的真正道德原因，如果人们追本溯源，将发现它正是理智的退化、不完善和衰落的产物。这种理智的退化、不完善的衰落，又是现代由国家支持的然而却是错误的教育体制、或更确切地说不完美教育体制，即过分地重视教育数量而不求教育质量的必然结果。如果要重建世界上真正的道德社会秩序，就必须从根本上改革由国家支持的现代错误的教育体制。这场改革的第一步应是：严格控制受教育人的数量，提高受教育人的质量，同时节省对设立研究院和大学的投资。正如爱默生说的：“不要为了那些蠢材和不宜接受严肃高等教育的人进行投资，而应当把这些钱用于鼓励和资助少数真正适宜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增益其所不能，使他们的教育从根本上达到完美的境界。”一言以蔽之，在国家的教育体制上，应采取像古代我们中国人和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人所采取的名曰“养士”和“造士”的那样一种国家教育体制。

正是由于担心对教育和自称受过教育的人之数量不受限制所产生的可怕后果，晚年的歌德倾向于认为马丁·路德对于欧洲文明倒退了两个世纪负有责任。因为路德把《圣经》译成了通俗的德国语言，为在真正受过教育的绅士中废弃拉丁文铺平了道路，并为那种不限数量、人人都能成为受教育者的随随便便的简易教育打开了方便之门。其结果，我们现在都已有目共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