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先生,你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小孩看见我,高兴地跳起来。“姚太太他们回来好一阵了。”
“你好久没有来了,近来好吗?”我带笑望着他,亲切地说。
“我来过两回,都没有碰到你。我近来忙一点,”小孩亲热地答道。
“我们进去坐罢,今天月亮很好,”我说。
他跟着我进里面去了。他拉着我的手,用快乐的调子对我说:“黎先生。我哥哥明天结婚了。”
我问他:“你高兴吗?”我极力压住我的另一种感情,我害怕我说出在这个时候不应该讲的话。”
他点点头说:“我高兴。”他接着又解释道:“他们都高兴,我也高兴。我喜欢我表姐,她做了嫂嫂,对我一定更好。”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花园的门廊。石栏杆外树阴中闪着月光,假山上涂着白影,阴暗和明亮混杂在一块儿。
“你晚上还没有来过,”我略略俯下头对小孩说。
“是,”他应了一声。
我们沿着石栏杆转到下花厅门前。栀子花香一股一股地送进我的鼻里来。
“我不进去,我在下面站一会儿就走,”小孩说。
“你急着回去,是不是帮忙准备你哥哥的婚礼?”我笑着问他。
“我明天一早就要起来,客人多,我们家里人少,怕忙不过来,”小孩答道。
我们走下台阶,在桂花树下面站住了。月光和树影在小孩的身上绘成一幅图画。他仰起头,眼光穿过两棵桂花树中间的空隙,望着顶上一段无云的蓝空。
“我想参加你哥哥的婚礼,你们欢迎不欢迎?”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欢迎,欢迎!”小孩快乐地说。“黎先生,你一定来啊!”我还没有答话,他又往下说:“明天一定热闹,就只少了一个人。要是爹在,我们人就齐了。”他换了语调,声音低,就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他忽然侧过头,朝我的脸上看,提高声音问道:“黎先生,你还没有得到我爹的消息吗?”
我愣了一下,毅然答道:“没有!”我马上又加一句:“他好像不在省城里了。”
“我也这样想。我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李老汉儿也没有他的消息。他要是还在这儿,一定会有人看见他,我们大家到处找,一定会找到他的!他一定到别处做事去了,说不定他有天还会回来。”
“他会回来,”我机械地应道。我并不为着自己的谎话感到羞愧。我为什么连他这个永远不能实现的希望也要打破呢?
“那么我会陪他到这儿来,看看他自己亲手刻的字,”小孩做梦似地说,就走到山茶树下,伸手在树身上抚摩了一会儿。他的头正被大块黑影盖着,我看不见他的脸上的表情。他不讲话。园里只有小虫唤友的叫声,显得相当寂寞。一阵风吹起来,月影在地上缓缓地摇动,又停住了。两三只蚊子连连地叮我的脸颊。我的心让这沉默淡淡地涂上了一层悲哀。突然间那个又瘦又脏的长脸在我的脑际浮现了,于是我看见那双亮了一下的眼睛,微动的嘴唇和长满疥疮的右手。我并没有忘记这最后的一瞥!他要跟我讲的是什么话?为什么我不给他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让他在垂死的时候得到一点安慰?但是现在太迟了!
“黎先生,我们再朝那边儿走走,好不好?”小孩忽然用带哭的声音问我。
“好,”我惊醒过来了。四周都闪着月光,只有我们站的地方罩着浓影。我费力地在阴暗中看了这个小孩一眼。我触到他的眼光,我掉开头说了一句:“我陪你走。”我的心微微地痛起来了。
我们默默地走过假山中间的曲折的小径。他走得很慢,快走到上花厅纸窗下面的时候,他忽然站住,用手按住旁边假山的一个角说:“我在这儿绊过跤,额楼额楼:前额。就碰在这上头,现在还有个疤。”
“我倒看不出来,”我随口答了一句。
“就在这儿,给头发遮住了,要不说是看不见的。”他伸起右手去摸伤疤,我随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却没有看到。
我们沿着墙,从玉兰树,走到金鱼缸旁边,他把手在缸沿上按了一下,自语似地说:“我还记得这个缸子,它年纪比我还大。”过了两三分钟,他朝着花台走去。后来我们又回到桂花树下面了。
“到里面去坐坐罢,”我站得疲乏了,提议道。
“不,我要回去了,”小孩摇摇头说;“黎先生,谢谢你啊!”
“好,我知道你家里人在等你,我也不留你了。你以后有空常常来玩罢。”
“我要来,”孩子亲切地答道。他迟疑了一下,又接下去说:“不过听说哥哥有调到外县当主任的消息,我希望这不是真的。不然我们全家都要搬走了,那么将来爹回来,也找不到我们了。”从这年轻的声音里漏出来一点点焦虑,这使我感动到半天讲不出一句话。但是在这中间小孩告辞走了。临走他还没有忘记邀请我,他说:“黎先生,你明天一定要来啊。李老汉儿晓得我们的地方。”
我只好唯唯地应着。
我走进我的房间,扭开电灯,看见书桌上放了一封挂号信。我拆开信看了,是那位前辈作家写来的,里面还附了一张四千元的汇票,这是我那本小说的一部分稿费。他在信上还说:“快来罢,好些朋友都在这里,我们等着你来,大家在一块儿可以做点事情……”他举出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两个的确是我的老朋友,我三年多没有看见他们了。
这一夜我失眠,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我想到走的事情。的确我应该走了。我的小说完成了,杨梦痴的故事完结了,老姚夫妇间的“误会”消除了。我的老朋友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我去。我还要留在憩园里干什么呢?我不能在这儿做一个长期的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