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伯伯,你茶钱给了吗?”秦家凤插嘴问道。
“没有,所以我还不能就走,”我答道,我想到底是秦家凤年纪大一点,更细心。
“不要紧,下回来给也是一样,不晓得堂倌跑到哪儿去了?”利莎还在催我。
“等他一下罢,”我迟疑地说。
“利莎,你替黎伯伯大声喊声堂倌,看他来不来,”秦家凤想出主意,对利莎说。利莎果然大声叫了两下:“堂倌。”
堂倌咚咚地从三楼跑下来。我瞥见他的影子,就把四张一角的票子丢在桌上,跟着这两个小女孩走了。
店里放着一张小小圆桌,桌上摆满了菜,是利莎的母亲亲手做的。秦家凤的母亲也来了。大家就了座,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面。我还陪着利莎的父亲喝了两杯大曲。他的酒量相当大,今天他喝得不少,酒意已经上了脸,他还不肯放下杯子。他平时讲话不多,现在却滔滔不绝地谈起来。他对我叙述他几年来的遭遇,这里面也有不少的牢骚。沉默的罐子打破了,心里的一切水似地全流出来。他的太太几次暗示要他闭上嘴,他反而讲得更多,而且更加用力讲话。他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顺势拍了一下桌面,大声说:
“我在外国住了八年,回国来在大学教书也教了五年了,养一个太太两个孩子都养不了,还要靠开书铺来维持生活,这真是笑话。怪不得我那班同学都改了行。”
虽然还是牢骚话,但他却是带笑说出来的。他的太太在旁边急得没有办法,只好用抱怨的语调对秦太太解释道:“你看,他今天真是吃醉了,自己也不晓得在讲些什么。”利莎和秦家凤时而望着他抿嘴在笑,时而唧唧哝哝地讲许多话。
“我今天才没有醉,我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句假的。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朋友摇摇头着急地说,甚至在这时候笑容也还没有离开他的发红的脸。他太太笑笑,不再向他答话了。她看见我们都吃了饭,便上楼去提了一篮鲜红的橘子下来。
敏,利莎的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实心的人。他自己说他永远乐观。的确,甚至在应该动气的时候,他也带着笑容。他可以忍受任何不公平的待遇,他也可以在任何困难的环境里设法为自己找一个正当的出路。他不灰心。也不想投机取巧。他只是安安稳稳地一步一步走那人生的道路。林常常开玩笑地称他做“我们的良好的公民”。
“不过话又说回来,慢慢来,能够忍耐一点,正当地做事,也不见得没有办法。你们看炉子不是搬开了?我说一定会搬开,现在果然就搬开了,”他得意地笑着说,又喝干一杯酒,自己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
利莎正在剥橘子,就剥好一个递到他的手里,笑着说:“那么吃个橘子。”
我听见他谈炉子的事,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接到橘子,望着利莎,称赞一句:“这真是我的好女儿,晓得给爹爹剥橘子。”他听见我的笑声,便回过头来问我:“你在笑什么?”
“炉子不能说是搬开了,右边的一家还会开门的,”我笑着反驳道。
“不过左边的一家总搬了,”他说。
“但这并不是你交涉的结果,还是人家关了门把铺子顶出去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闻不到煤烟就行了。横竖是一样的。我们交涉的目的也就是这一点,你说对不对?”他满意地辩道。
我无话可说了,我知道跟他这样辩论下去,是不会得到结论的。我自然不赞成他的意见。不过我明白这差异是从两个人的不同的生活态度上来的,我不能说服他,同样他也不能说服我。但我们仍然是很好的朋友。
然而他也有他的道理。事实上我们已经有四天没有嗅到煤烟了。右边的一家酒菜馆因为管账的亏空了钱带着一个股东的妻子逃走了,现在还关着门在整理内部。左边的一家说是因为股东们闹意见便停业把铺子顶给了一家卖杂货的,如今正在装修门面。左边一只炭炉早没有了,右边的一只空空地立在关着的铺门外面,代替它昔时的威风的便是今日的寂寞。
我们接连过了四个比较安适的日子,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吃完橘子,利莎和秦家凤还为我的生日唱了几首歌。所以我非常高兴。
写到这里。我耳边还仿佛响着利莎的铃子似的歌声。寒夜骑着风帚呼呼地在外面飞行,连墙壁也冻得发出来低声呻吟,但我的心却是很暖热的。写到这里,我不觉快乐地微笑了。
敏,我愿意你知道我这快乐的心情,还希望你也受到它的传染。的确,年轻的我们应该永远保持着快乐的心情啊。
四
敏,我的畏友,请原谅我长久的沉默。我早就说过我急切地盼望着你的来信,可是你的长篇的信函到了我手边这么久,我却不能够坐在书桌前给你写一张稿纸的回答。你很容易猜到这是什么原因?这一次我是给病抓住了。
我的病是在生日后第三天开始的,起初是四肢发软,后来发冷,以后又发烧。冷起来时,虽然盖上三幅厚被,我也禁不住要在床上打颤,连牙齿也抖个不停。烧起来时我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只是迷迷糊糊地接连做着可怕的梦:自己杀人或者就要被人杀害,或者陷在火烧的房屋里面,或者看见炸弹当头落下,还有许多许多我现在记不起来的景象。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就像一团火在我的脸上熏,我不得不大声呼喊来发散热气,我不知道自己叫些什么。据听见的人说我的声音并不大,我接连地说了许多话,他们也不告诉我是关于哪一类的事情,只说听不出来我的含糊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