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自己的画

丰子恺作品精选[电子书]

古人诗云:“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这两句确切地写出了中年人的心境的虚空与寂寥。前天我翻阅自己的画册时,陈宝(就是阿宝,就是做媒人的宝姐姐)、宁馨(就是做新娘子的软软)、华瞻(就是做新官人的瞻瞻)都从学校放寒假回家,站在我身边同看。看到“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姐姐做媒人”的一幅,大家不自然起来。宁馨和华瞻脸上现出忸怩的笑,宝姐姐也表示决不肯再做媒人了。他们好比已经换了另一班人,不复是昔日的阿宝、软软和瞻瞻了。昔日我在上海的小家庭中所观察欣赏而描写的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现在早已不在人间了!他们现在都已疏远家庭,做了学校的学生。他们的生活都受着校规的约束,社会制度的限制,和世智的拘束;他们的世界不复像昔日那样广大自由;他们早已不做房子没有屋顶和眠床里种花草的梦了。他们已不复是“快活的劳动者”,正在为分数而劳动,为名誉而劳动,为知识而劳动,为生活而劳动了。

我的心早已失了占据者。我带了这虚空而寂寥的心,彷徨在十字街头,观看他们所转入的社会,我想象这里面的人,个个是从那天真烂漫、广大自由的儿童世界里转出来的。但这里没有“花生米不满足”的人,却有许多面包不满足的人。这里没有“快活的劳动者”,只见锁着眉头的引车者,无食无衣的耕织者,挑着重担的颁白者,挂着白须的行乞者。这里面没有像孩子世界里所闻的号啕的哭声,只有细弱的呻吟,吞声的呜咽,幽默的冷笑和愤慨的沉默。这里面没有像孩子世界中所见的不屈不挠的大丈夫气,却充满了顺从,屈服,消沉,悲哀,和诈伪,险恶,卑怯的状态。我看到这种状态,又同昔日带了一叠书和一包食物回家,而在弄堂门口看见我妻提携了瞻瞻和阿宝等候着那时一样,自己立刻化身为二人。其一人做了这社会里的一分子,体验着现实生活的辛味;另一人远远地站出来,从旁观察这些状态,看到了可惊可喜可悲可哂的种种世间相。然而这情形和昔日不同:昔日的儿童生活相能“占据”我的心,能使我归顺它们;现在的世间相却只是常来“袭击”我这空虚寂寥的心,而不能占据,不能使我归顺。因此我的生活的册子中,至今还是继续着空白的页,不知道下文是什么。也许空白到底,亦未可知啊。

为了代替谈自己的画,我已把自己十年来的生活和心情的一面在这里谈过了。但这文章的题目不妨写作“谈自己的画”。因为:一则我的画与我的生活相关联,要谈画必须谈生活,谈生活就是谈画。二则我的画既不摹拟什么八大山人、七大山人的笔法,也不根据什么立体派、平面派的理论,只是像记账般地用写字的笔来记录平日的感兴而已。因此关于画的本身,没有什么话可谈;要谈也只能谈谈作画时的因缘罢了。

廿四〔1935〕年二月四日。《人间世》第22、23期(1935年2月20日、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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