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的世界,因为受实际的生活和世间的习惯的限制,所以非常狭小苦闷。孩子们的世界不受这种限制,因此非常广大自由。年纪愈小,其所见的世界愈大。我家的三头政治团中瞻瞻势力最大,便是为了他年纪最小,所处的世界最广大自由的原故。他见了天上的月亮,会认真地要求父母给他捉下来(《儿童漫画》);见了已死的小鸟,会认真地喊它活转来(《子恺画集》二八页);两把芭蕉扇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脚踏车(《子恺画集》一七页);一只藤椅子在漫画中是一辆藤童车。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黄包车(《子恺画集》一八页);戴了铜盆帽会立刻认真地变成新官人;穿了爸爸的衣服会立刻认真地变成爸爸(《子恺漫画》九五页)。照他的热诚的欲望,屋里所有的东西应该都放在地上,任他玩弄;所有的小贩应该一天到晚集中在我家的门口,由他随时去买来吃弄;房子的屋顶应该统统除去,可以使他在家里随时望见月亮、鹞子和飞机;眠床里应该有泥土,种花草,养着蝴蝶与青蛙,可以让他一醒觉就在野外游戏(《子恺画集》二○页)。看他那热诚的态度,以为这种要求绝非梦想或奢望,应该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他以为人的一切欲望应该都是可能的。所以不能达到目的的时候,便那样愤慨地号哭。拿破仑的字典里没有“难”字,我家当时的瞻瞻的词典里一定没有“不可能”之一词。
我企慕这种孩子们的生活的天真,艳羡这种孩子们的世界的广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乌托邦,以为逃避现实之所;但我也可笑他们的屈服于现实,忘却人类的本性。我想,假如人类没有这种孩子们的空想的欲望,世间一定不会有建筑、交通、医药、机械等种种抵抗自然的建设,恐怕人类到今日还在茹毛饮血呢。所以我当时的心,被儿童所占据了。我时时在儿童生活中获得感兴。玩味这种感兴,描写这种感兴,成了当时我的生活的习惯。
欢喜读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书,欢喜谈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话,可说是我的一种习性。我从小不欢喜科学而欢喜文艺。为的是我所见的科学书,所谈的大都是科学的枝末问题,离人生根本很远;而我所见的文艺书,即使最普通的《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等,也处处含有接触人生根本而耐人回味的字句。例如我读了“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便会设身处地地做了思念故园的人,或江楼相忆者之一人,而无端地兴起离愁。又如读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便会想起过去的许多的春花秋月,而无端地兴起惆怅。我看见世间的大人都为生活的琐屑事件所迷着,都忘记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们保住天真,独具慧眼,其言行多足供我欣赏者。八指头陀诗云:“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我当时曾把这首诗用小刀刻在香烟嘴的边上。
这只香烟嘴一直跟随我,直到四五年前,有一天不见了。以后我不再刻这诗在什么地方。四五年来,我的家里同国里一样的多难:母亲病了很久,后来死了;自己也病了很久,后来没有死。这四五年间,我心中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占据着,在我的精神生活上好比一册书里的几页空白。现在,空白页已经翻厌,似乎想翻出些下文来才好。我仔细向自己的心头探索,觉得只有许多乱杂的东西忽隐忽现,却并没有一物强固地占据着。我想把这几页空白当作被开的几个大“天窗”,使下文仍旧继续前文,然而很难能。因为昔日的我家的儿童,已在这数年间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少年少女,行将变为大人。他们已不能像昔日的占据我的心了。我原非一定要拿自己的子女来作为儿童生活赞美的对象,但是他们由天真烂漫的儿童渐渐变成拘谨驯服的少年少女,在我眼前实证地显示了人生黄金时代的幻灭,我也无心再来赞美那昙花似的儿童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