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手里拿着一只空盆子,口里喊着“客人吃饭,客人吃饭”,摇摇摆摆地走过三等车厢。他的衣服和盆子,他的喊声和步态,都富有广告色彩。我似觉走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活的mannequin〔(做广告用的)人体模型〕。
摸出时表一看,六点还差五分,是吃夜饭的时候了。本来,我在火车里不吃饭。因为他们弄的都是荤腥,我不要吃。曾经有一次,一个mannequin对我说,他们也会弄素的菜炒饭。但他拿来的是猪油炒的生菜和饭,我闻到气息就要泛胃。幸而有同乘的朋友包办去了,没有兴起交涉,也没有暴殄天物。此后我在火车里抱不吃饭主义。这一次,看见同车厢中有人吃牛奶和土司,不免口角生津。等那mannequin再走过时,我就照样地定了一杯牛奶和一客土司。
不久货就送到:一只盆子里盛着两片土司,一只有盖、有底、有环的瓷杯里盛着牛奶,杯旁放着四块方糖。我把三块糖放入牛奶中,用匙一搅,觉得底上有沉淀物。捞起一看,原来是未溶水的炼乳。我觉得有些糟。因为我怕甜,平日用糖三块为度。炼乳是含有多量的糖分的,又放进了三块方糖,这杯牛奶不知甜到什么地步了。然而糖已放入,就同覆水一样难收;人生多苦,今天甜他一甜吧。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糟。
土司是抹好奶油的,倒很便利。我就先吃土司。预备吃完了土司再吃牛奶。
对座是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客。从他的相貌、服装和举止上观察,我猜想他是一个商人。额上的头发生得很低,好似戴着便帽。眼睛生得很紧,两眼之间大约只有一个铜板的地位,而且这铜板须得是一分法币。脸的下部有特别丰满的筋肉,保护着一张健全的嘴。脸皮特别红润而光洁,可想见它是常常被使用着的。他的衣服很楚楚,淡蓝色哔叽袍子上罩着元色直贡呢背心,大小长短都相称。两只袖口好像两圈盘香,从淡蓝色的袍子的袖圈到雪白的绒衬衫的袖圈,由外而内,由大而小,渐层地排列着,非常整齐,毫无参差。他的举止很审慎,上了车,先把一笼蟹仔细地放在靠窗的小几的下面,然后用报纸将椅子一揩,再撩起后面的衣裾,用袍子的里子贴切了椅子而坐下去。他把脚适当地靠着在蟹笼的一边,其用意仿佛是防备蟹笼万一被窃,则他虽不看见,也可由脚感知。这样地坐好了,然后用手摸摸车窗下的小几,放心地把右肘搁在小几上,展开一份《新闻报》,热心地“读”。虽在车轮轧轧声中,他的读报声也能时时传送到我的耳朵里来。
我饮了几口牛奶,正在眺望窗外,嚼着最后一口土司的时候,忽然听见眼前“仓郎”一响。收回视线,但见牛奶泛滥在小几上,一只瓷杯和一个盖在小几上滚,将要超越几边的凸线而滚到地板上去,被我立刻扶持了,没有落地。然而牛奶已经淋漓尽致,湿了我的香烟盒子和自来火和一册英译《阿Q正传》还不够,又沛然莫之能御地流下去,滴在对座客人的衣裾上,和小几下的蟹笼上。推翻这杯牛奶的动力,来自对座客人的右肘,而对座客人的右肘的动力,则来自一只黄蜂。它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忽然钻进火车的窗,来停在对座客人的拿着《新闻报》的右手上。虽是这样小小的一个虫,但因身上带着凶器,使我这位谨慎仔细的对座客人也不免惊慌起来,顾不得牛奶或羊奶,右手用力一闪,右肘便把我的牛奶推翻了。但也许他因为热衷于读报,没有知道我有牛奶放在小几上。倘使知道,则牛奶事大,未有不谨防推翻者。我虽未便预先通知他“我有牛奶,请君小心”,但他因为不知而误将牛奶推翻,况且由于闪避黄蜂的袭击,我对他也有几分同情和抱歉。当他仓皇起立,助我扶持瓷杯,涨红着脸勉强作笑,说着“还好,还好,真对不起了!”的时候,我就说“不要紧,不要紧,但你的衣裾弄脏了!”他看看衣裾,眉头一蹙;但好像忽然觉悟了比弄脏衣裾更大的事情,又立刻对我说:“我喊他再弄一杯牛奶!”我老实说:“不必不必,这牛奶太甜,我本来不大要吃,倒翻算了。”他周章了一会,继续又说:“那么等一会归我付钞。”我又老实说:“这牛奶我已饮过几口,怎么要你付钞?想法揩揩你的衣裾吧。”这时候那黄蜂不管自己闯祸,还在座间翱翔。它大约是闻得牛奶的气味太香,因此不顾犯罪,恋恋不去。我的对座客连说了许多“对不起”,就用《新闻报》当作扇子,死命地打扑黄蜂,同时口中谩骂起来:“娘杀的,还要来?!……”骂得很凶,打扑得很用力。似乎把怪怨我吃牛奶,责备自己不小心,痛惜衣服弄脏等种种愤懑,统统在这谩骂和打扑中发泄了。然而那黄蜂如同不听见一样,管自在车厢里飞来飞去,不肯飞出窗去。它反正是免票乘车的,多乘一站毫无问题。最后它向前面的客座飞去,我的对座客也不再追击。只要我们这里没有黄蜂为害,就同全车厢没有黄蜂为害一样了。他放心地坐下来,开始揩他的衣裾。同时穿白衣服的mannequin又来了,我还了他钱,又叫他揩拭小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