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读者中,大概没有多少人光顾过乡村酒店。但是我们这些痴迷于打猎之人,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到过呢!这种酒店的结构非常简单:大多数都是由两部分组成,即一间幽暗的前室和有烟囱的正屋组成。正屋用一道板壁隔成里外两间,里间是不准任何客人进去的。在这道板壁上,也就是一张宽大的橡木桌子上方,打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洞。酒店老板就在这张桌子上,或者柜台上卖酒。在正对着大洞的架子上,并排摆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瓶酒,酒瓶都是没有开封的。正屋的前半部分是接待顾客用的,摆着一些长条板凳,两三个空酒桶,屋角里还放着一张桌子。乡村酒店屋子里大部分都光线不好,黑糊糊的,而且在用圆木垒起来的墙壁上根本就看不到什么版画,不像一般住家的墙壁上挂的那些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版画。
当我举步踏进安乐居酒店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
在柜台的后面,照例站着酒店老板尼古拉·伊凡内奇,他的宽肩阔背差不多把墙上那个洞全给挡住了。只见他穿着印花布衬衣,胖乎乎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容,他正用白白胖胖的手给刚走进来的顾客眨眼儿和糊涂蛋往两个杯子里倒酒。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在靠近窗子的地方,是他那位有一双机灵大眼睛的妻子。站在房间中央的是土耳其人雅科夫,他是一个身材有些瘦削而挺拔匀称之人,大约二十三四岁,身穿蓝色土布长襟外衣。看样子像是一个活跃在工厂里的职工,身体并不是那么健壮。他的面颊略显干瘪,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不肯安静地转着,鼻子长得很端正,两个小小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着,额头又白又平,淡黄色的鬈发向后梳着,双唇略厚,但是却很漂亮,而且富于表情——他的整张面孔都表明他是一个感情丰富而热情洋溢的人。看来此时他很激动: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呼吸亦很急促,两只手不停地抖动着,仿佛是发热病一般——他确实在发热病,就是当一个人在群众面前讲话或唱歌时,由于过度紧张而表现出的惶惑不安,因此便突如其来颤抖起来。他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宽肩阔背,高高的颧骨,低低的额头,一双犹如鞑靼人的狭眼睛,鼻子又扁又短,下巴颏是方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根根像鬃毛一般,又粗又硬。面孔黝黑而略呈铅色,苍白的嘴唇,所构成的那副表情,要不是此刻那么沉着安静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又凶又狠的样子。他站在那儿几乎纹丝不动,恰似一头套在轭下的公牛那种不动声色的神情,慢慢地环顾着四周。他身穿一件旧的常礼服,铜纽扣光滑闪亮,粗壮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旧的黑绸围巾,他的绰号叫古怪老爷。在他的正对面,在圣像下面的一条长板凳上,坐着雅科夫的竞赛歌手——从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这是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男子,别看个头不大,长得却是结实健壮,一脸麻子,一头鬈发,嘴上趴着一个扁扁的狮子鼻,栗色的眼睛很灵活,有一撮稀稀拉拉的胡子。他把两只手塞到大腿下面,两只脚上穿着一双带滚边的漂亮的长统皮靴,悠闲自得地游荡着,有时相撞还发出响声。他穿着一件灰色呢子夹上衣,崭新的,还带着棉绒领子,内穿一件红色衬衣,扣子一直扣到喉咙处,在棉绒领子的衬托下,红色显得更加鲜艳醒目。在对面的一个角落里,靠屋门的右边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庄稼汉,穿着一件灰色的旧长袍,肩膀处已经破了一个大洞。太阳好像甩出一条稀薄的金黄色的光带,穿过两扇积满灰尘的小玻璃窗子射进屋里,似乎还战胜不了总是盘踞着屋子的黑暗:屋子里的所有物件依然显得很幽暗,然而屋子里却很凉爽,所以我刚一跨进门,那种在烈日下的炎热和气闷的感觉,如释重负一样地立刻消失了。
我觉察得出来,我的到来,起初使老板尼古拉·伊凡内奇的顾客们略显惊奇和不安,但是当他们看到酒店老板像对待熟人一样地跟我打招呼,也就全都安下心来,不再以惊奇的目光来注视着我了。我要了一杯啤酒,便在屋角里坐了下来,正好挨着那个穿破旧长袍的庄稼汉。
“喂,好了!”傻瓜蛋一仰脖儿把一杯酒全干了,突然喊了起来,同时舞动着两只手来配合他的叫喊声,看样子不这样他显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还等啥呀?要唱就唱嘛,何必扭扭捏捏的?雅科夫?……”
“开始吧,开始吧!”尼古拉·伊凡内奇给他们鼓劲儿地说道。
“好吧,我们就开始唱吧,”包工头冷静地说道,而且带着一种充满自信的微笑,“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雅科夫兴奋而激动地说道。
“那好,开始吧,伙计们,开始吧。”眨眼儿尖声说道。
但是,尽管大家都说马上开始,却没有一个开始唱。包工头儿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大家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开始吧!”那个古怪老爷像下命令似的阴沉沉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