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像一根麦秸

世界百篇经典杂文[电子书]

●格罗斯曼[以色列]

三月末的一天,烟雨迷蒙,我从耶路撒冷家中通往希伯伦的那条大路拐下来,进入了德黑沙难民营。这里居住着一万二千巴勒斯坦人,人口密度之大在世界上亦属领先;一座座房子拥在一起,每个大家庭的住房扩充开去,四周盖起样子难看的水泥建筑、房间和壁龛,锈铁梁如青筋蔓延,像分开的手指伸展出去。

在德黑沙,饮用水均为井水。惟一的活水是沿住宅间小路流淌的雨水和污水。很快,我便不肯在水坑间小心行路;因为这里有某种东西很荒唐——近乎不公平——那就是在星星点点的污秽面前,竟保留下如此精妙的造物。

每座住宅旁——是个小院。院子很小,用波纹铝皮围起来,非常干净。里面放着个盛满天然泉水的大坛子,坛子上盖着布。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你,故乡村庄的泉水更加甘甜。

“在艾因·阿兹拉伯,”她叹了口气(她叫哈迪加,年纪相当大了),“我们的水那么干净,有利于健康,有个快死的人把身子浸在水里,满满地喝了几口水,冲洗身子,病一下子全好了。”她把头一歪,审视的目光将我看穿,嘲弄道:“哦,你对这事是怎么想的?”

我发现——颇具几分困惑,我承认——老太太让我想到了祖母,想到了她讲的关于波兰的故事,她从波兰被驱逐出去。想到她讲的那里的河流,那里的果实。岁月在她们的脸上留下了同样的烙印,留下含着智慧嘲讽及对无论远近亲疏者所持有的极大怀疑。

“我们在那里有一块地。有个葡萄园。现在你瞧瞧我们在这里有个如此繁花盛开的花园。”她朝小院子挥了挥布满皱纹的褐色的手。

“但是我们造了一个花园,”她的儿媳喃喃地说,这是位颇具躁动不安的吉卜赛野性美的女子,“我们用铁皮罐头盒建了一个花园。”她朝用煤渣砖砌成的围栏顶上点点头,几个泡菜罐头盒上开出鲜红的天竺葵,数量特别地多,仿佛是从某种遥远的果实和创造资源中汲取到了生命。

奇怪的生活。既是双重的又是分裂的。在难民营中同我说过话的每一个人——几乎生来——都被训练过这种双重生活:他们呆在这里,确实是在这里,由于贫困以某种残酷的力量强加进冷静,但是他们也在那里。也就是说,待在我们当中。在村庄,在城市。我问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是哪儿人,他立即回答我说:“雅法。”那儿如今是特拉维夫的一部分。“你见过雅法吗?”“没有,但是我爷爷见过。”他爸爸显然是出生在此地,但是他的爷爷却来自雅法。“雅法,漂亮吗?”“漂亮。有果园、葡萄园和大海。”

再向前走,开始下坡,我碰见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水泥墙上,读一本配插图的杂志。你是哪里人?她是洛德人,离本—古里安国际机场不远,四十年前那里是一座阿拉伯小镇。她十六岁。她咯咯笑着,给我讲述洛德有多么漂亮。讲述洛德的房屋像宫殿那么恢弘。“每个房间都铺有手绘地毯。土地神奇,天总是湛蓝湛蓝的。”

我回想起耶胡达·哈列维笔下那充满依依深情的诗句,“你沙土的味道——在我口中比蜂蜜还要纯美”,回想起朝“总是装点如春”的土地歌唱的比亚利克,分离将心中所挚爱的东西美化得如此神奇,在德黑沙贫瘠灰暗的水泥世界中,聆听充满抒情气息优美动听的词句,聆听用比日常生活中还要典雅、辞采华美但程式固定、酷似祷文和誓词的语言道出的话:“那里的西红柿又红又大,我们的一切都来自土地,土地赐予我们、赐予我们很多很多。”该是怎样的奇特啊。

“你到洛德那地方去过吗?……‘当然没去过。’”“你难道不好奇要到那里去看看?……只有当我们回去时才看。”

其他的人也是这么来答复我。众所周知,巴勒斯坦人,正在采用古代犹太人的流亡战略,自己走出历史的舞台。他们闭上双眼面对严峻的现实,顽固地使劲儿压住眼睑,臆造出自己的“希望之乡”。“明年抵达耶路撒冷”,拉脱维亚、克拉科夫、萨那的犹太人这样说,其意义是他们不愿意妥协。因为他们不期望有任何真正的改变。一个没有东西可以失却的人能够索要一切。在他的耶路撒冷变得真实起来之前,他不会做任何事去接近它。这里也同样是一遍又一遍的绝对索取;索取一切。那布卢斯、希伯伦、雅法、耶路撒冷。与此同时,什么都没有索取。与此同时,在精神和肉体上均将其抛却。与此同时,是一场梦幻,一场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