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再继续我的故事吧。那天使是死了,那么留下来了些什么呢?你们可能会说,留下来的是一个简单而平常的客体——一个在卧室中拿着墨水瓶的年轻女人。换句话说,既然她已经摆脱了虚伪,那个年轻女人就只能是她自己了。可什么是“她自己”呢?我的意思是,什么是一个女人?我向你们保证,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你们会知道,我也不相信任何人能够知道,除非她在所有有赖于人类技能的职业和学科中都表现了她自己。那确实也就是我为什么来到这儿的理由之一——出于对你们的尊敬:是你们,正在以自己的实验向世人显示什么是女人;是你们,正在用你们的失败和成功向世人提供极其重要的信息。
还是回到我的职业经验的故事上来吧。我靠我的第一篇评论挣得了一镑十先令六便士,然后用这收益买了一只波斯猫。尔后我就变得野心勃勃了。一只波斯猫确实不错,我对自己说,但是一只波斯猫远远不够,我还必须有一辆汽车。就这样,我成了一位小说家——因为这真是一件非常奇异的事情:如果你给人们讲一个故事,他们就会给你一辆汽车。而更奇异的是:在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像讲故事那样令人高兴了,它比写名著的评论更使人愉悦。然而,如果我准备听从你们秘书的话,告诉你们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职业经验,我必须给你们讲一讲我作为小说家所遭遇的非常奇特的经验。为了能理解它,你们必须首先尝试着去想象一个小说家的心灵状态。如果我说一个小说家的首要愿望是做到尽可能的无意识,我希望我并不是在泄露职业秘密。他必须在其内心诱导出一种始终无动于衷的状态,他要求生活以最大的宁静有条不紊地流逝着。当他在写作时,他要求看到同样的面孔,阅读同样的书,做同样的事,一天接一天,一个月接一个月,这样,就没有任何东西会破坏他生活于其中的幻觉了——就没有任何东西会打扰或搅动那非常害羞和惑人的精灵——想象——它神秘地到处嗅闻、四处摸索、投掷、猛撞,突然有所发现。我怀疑这种心理状态对于男人和女人都是相同的。虽然这样,我还是要求你们想象我正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写一部小说,要你们想象一个姑娘坐在那儿,手上拿着一支钢笔,这支笔已有许多分钟,实际上还可能是许多小时,未曾浸入墨水瓶中去过。当我想起这姑娘时,我心中浮现出来的形象却是一个渔夫的形象,他躺在一个深水湖的边缘处,钓竿伸出在水面上,正沉浸于梦想之中。她正在让她的想象毫无阻碍地横扫着那个世界——沉浸于我们无意识深处的那个世界——的每一块岩石和每一个罅缝。现在经验来了,这种经验我相信在女作家那儿,比在男作家中更为常见。线顺着姑娘的手指飞跑出去,她的想象也冲了出去,它在寻找池子、深度、最大的鱼打盹的黑暗处,尔后传来了一阵撞击声,出现了一次爆炸,出现了泡沫和混乱。那想象撞到了某种硬东西上,那姑娘从她的梦想中清醒了过来。实际上,她是处于一种最最敏感和困难的苦恼状态中。不加修饰地说,就是她想起了某些事情,某些不适合于女人的关于肉体、关于情欲的事情。男人,她的理智告诉她,对此准会大吃一惊。对于男人将会如何议论一个说出了她的真实情欲的女人的意识,把她从艺术家的无意识状态中唤醒了。她无法再写了,那种恍惚出神的状态结束了,她的想象不再能工作了。我相信这是女作家中非常普遍的经验,她们受到了其他性别那种极端性惯例的妨碍。因为虽然男人聪明地允许他们自己在这些方面有很大的自由,可我怀疑他们是否意识到了,或者能够控制这些他们用以谴责妇女如此自由的极端严厉的惯例。
这些就是我自己的两种非常真实的体验,也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两次冒险。第一次——杀死房间里的天使——我认为我是解决了,她终于死了。但第二次:真实地说出我自己肉体的体验,我并不认为我已解决了。我也怀疑有任何女人已解决了这个问题。阻碍着她的障碍物仍然非常地强有力——然而它们又是很难以界定的。从表面来看,难道还有什么会比写书更容易的吗?从表面来看,难道会存在什么专门惠顾女人的障碍吗?而在内部,我认为,情况就非常不同了。她仍然面临着要与之搏斗的许多鬼魂,要加以克服的许多偏见。无疑这仍将是一个漫长的时期,我想,除非一个女人能坐下来写书而无须去屠杀一个幽灵,去撞碎一块岩石。如果在文学——所有女人的职业中最为自由的职业——中情况都是如此,那在你们将第一次涉足的新职业中,情况又会怎样呢?
如果我有时间,这些问题就是我想询问你们的。而且说真的,如果我强调了我的那些职业体验,那是因为我相信它们也是——虽然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你们的问题。即使那条道路是令人满意地敞开着——在那儿没有任何东西会阻止一个女人成为医生、律师或市政官员——那儿仍然有着许多的幽灵和障碍时隐时现,就如我相信的那样。讨论和界定它们,我认为具有极大的价值并且十分重要。因为只有如此,那种努力才不会落空,那种难题才能解决。但是除了这个以外,也需要讨论一下那些我们为之奋斗,为之与那可怕的障碍进行着战斗的结局和目的。这些目的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而必须是始终被询问和查证的。这整个状况——就如我所见到的:在这个大厅中,周围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从事着各种各样职业的女性——是极其重要和令人感兴趣的。你们已经在那幢此前无一例外地由男人占据着的房子里赢得了自己的房间,你们能够——虽然得花费巨大的辛劳和努力——支付房租。你们正在自己挣每年五百镑的钱。但是这自由还仅仅是个开始,房间是属于你们的了,但它仍是空无一物,必须布置家具,必须进行装饰,也必须与人并享。你们将怎样布置它?怎样装饰它?与谁共享?又有什么条件呢?这些,我认为都是些极其重要和有趣的问题。因为在历史上这是你们第一次能够提出这些问题,是你们第一次能够自己决定答案是什么。我很愿意留下来讨论这些问题和答案,但是今晚不行,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所以我必须停止了。
(张耀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