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芙[英]
当你们的秘书邀请我来时,她告诉我,你们的团体所关心的是妇女的工作,她建议我可以给你们谈谈我自己的职业经验。我确实是个女人,我也确实在工作。可是我有什么职业经验呢?这是很难说清楚的。我从事的职业是文学,在那一行中,能给予女人的经验比起其他的职业来就更少了——极少,我的意思是说极少有特别惠及女人的经验。例外的是戏剧。因为这条道路是许多年以前开辟出来的,动手的有芬尼·伯尔尼芬尼·伯尔尼(1752—1840):英国女小说家。、阿弗拉·本阿弗拉·本:英国女作家,生卒年不详。、哈利·马提诺哈利·马提诺(1802—1876):英国女作家、经济学家。、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许多著名的女人,以及许多无名的和被忘记的女人,曾在我之前修缮着这条路,使之平坦光滑,并且调整着我的步伐。所以,当我写作时,我的前面只有极少一些物质障碍。写作是一项高尚和无害的职业。家庭中的安宁不会被钢笔的摩擦声破坏,也没有要劳动家庭钱袋的大驾。用十六个便士,人们就可以买来足以写出莎士比亚所有剧作——如果你们有此雄心大略——的纸张。钢琴和模特儿,巴黎、维也纳和柏林、大师和贵妇人,这一切都非写作者的所需之物。写作所用纸张很便宜,当然了,这就是为什么女人在另外职业中取得成功以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的原因。
不过要给你们讲我的故事,那可是简简单单的。你们仅需在自己心中想象一下一个在卧室中手上拿笔的姑娘就行了。而她也只需把那支笔从左移到右——从十点钟移到一点钟。然后她想到了去做一件总之很简单,也极便宜的事:把那些稿子中的几张塞到一只信封里,在信封角上贴一个便士的邮票,然后把信封扔进街角的红色邮筒里。就是这样,我成了一个报纸的撰稿人。而我的努力在下一个月的第一天得到了回报(对于我来说,这真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一天):一封编辑写来的、内装有一张一镑十先令六便士支票的信。但是为了向你们说明我是多么无权被称为一个职业女性,对于那职业生涯的困难与奋争是多么无知,我必须坦白地承认:我并没有把那笔钱花在面包、房租、奶油、鞋袜或肉店的账单上,而是出去买了一只猫——一只美丽的波斯猫,而它立即就把我卷入了与我的邻居的苦涩的争吵中。
难道还有什么要比写文章以及用其稿费买波斯猫更轻而易举的事吗?但是且安勿躁,文章必得是有关某个事物的。我的文章,我似乎记得,是有关一个有名的男人所写的一部小说的。当我在写这评论时,我发现:如果我打算去评论书籍,我需要与某个幽灵战斗。这幽灵是个女人,在我开始更加熟悉她后,我就仿照那首著名的诗歌《房间里的天使》中的女主人公来称呼她了。在我写作评论时,她经常出现在我和我的稿纸之间,打扰我,浪费我的时间。她如此厉害地折磨我以致到最后我杀死了她。你们中属于较年轻和更幸福的一代可能根本就没听说过她,你们也可能不知道我提及《房间里的天使》的用意。我会尽可能简短地把她描述一下。她具有强烈的同情心,具有非常的魅力,绝对地无私。她擅长于家庭生活中的那种困难的艺术。每一天她都在作出牺牲。如果餐桌上有一只鸡,她吃的是鸡爪;如果屋里有穿堂风,她就坐在那儿挡着。总之,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她自己的愿望,从没想到过自己。更重要的是——我无须多说——她极其纯洁。她的纯洁被看做是她主要的美——她的羞涩、她无比的优雅。在那些日子里——维多利亚女王的最后时期——每一幢房子都有它的天使。当我要写作时,我在最初的一个字眼里就碰上了她。她翅膀的影子落在我的书上,我能听到房间里她裙子的拖曳声。也就是说,一等我把笔拿在手上,去评说那部由一个有名的男人写的小说,她就款步来到我身后,轻轻地耳语道,“我亲爱的,你是个年轻的女人,你是在评写一部由一个男人写的书。请多点儿同情心,温柔些,哪怕谄媚和欺骗也罢,要用上你们女性所有的技巧和诡计,千万别让人猜测出你有一颗自己的心灵。而更重要的是,要纯洁”。她似乎想要引导我的笔墨。我现在所记叙的是一个我把它归功于己的行为,虽然正确地说这功绩该是属于我的某个杰出的祖先,他给我留下了一定数量的金钱——可否说是每年五百镑呢?——这样,我就无须为了生活只得去依赖我容貌的魅力了。我转而攻击她,抓住她的喉咙,尽全力去杀死她。我的借口——如果我将被押到法庭上——就是我是在进行自我防卫。如果我不杀她,她就会杀死我,她就会挖出我那写作的心脏。因为,就如我发现的,一旦我把笔尖触到纸上,如果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去表现你认为是人类关系、道德及性的真谛那些东西,你甚至无法去评论一部小说。而所有这些问题,按照那房间天使的看法,不能由女人百无禁忌和公开地进行阐释回答。她们必须妩媚可爱,必须讨人欢心,必须——说得粗鲁些——去说谎,如果她们想成功的话。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当我感到我的书页上有了她翅膀的阴影或者她的光晕,我就会拿起墨水瓶向她扔去。她死得很艰难,她那虚构的性质对她有着极大的帮助。要杀死一个幽灵比杀死一个真人更为困难。在我认为我已经处死了她后,她总是又悄悄地溜了回来。虽然我奉承自己在最终总算杀死了她,但是这搏斗却是剧烈的,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这时间本来最好还是花在学习希腊语语法,或者花在漫游世界寻求冒险上。但这是一种真实的体验,一种必定要降临在那个时代的女性作家身上的体验。杀死这房间里的天使是女作家的一部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