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19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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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利己与爱他

为我也,利己也,私也,中国古义以为恶德者也。是果恶德乎?曰:恶,是何言!天下之道德法律,未有不自利己而立者也。对于禽兽而倡自贵知类之义,则利己而已,而人类之所以能主宰世界者赖是焉;对于他族而倡爱国保种之义,则利己而已,而国民之所以能进步繁荣者赖是焉。故人而无利己之思想者,则必放弃其权利,弛掷其责任,而终至于无以自立。彼芸芸万类,平等竞存于天演界中,其能利己者必优而胜,其不能利己者必劣而败,此实有生之公例矣。西语曰:“天助自助者。”故生人之大患,莫甚于不自助而望人之助我,不自利而欲人之利我。夫既谓人矣,则安有肯助我而利我者乎?又安有能助我而利我者乎?国不自强而望列国之为我保全,民不自治而望君相之为我兴革,若是者,皆缺利己之德而已。昔中国杨朱以“为我”立教,曰:“人人不拔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昔甚疑其言,甚恶其言,及观英、德诸国哲学大家之书,其所标名义与杨朱吻合者,不一而足,而其理论之完备,实有足以助人群之发达,进国民之文明者。盖西国政治之基础在于民权,而民权之巩固由于国民竞争权利寸步不肯稍让,即以人人不拔一毫之心,以自利者利天下。观于此,然后知中国人号称利己心重者,实则非真利己也。苟其真利己,何以他人剥夺己之权利,握制己之生命,而恬然安之,恬然让之,曾不以为意也。故今日不独发明墨翟之学足以救中国,即发明杨朱之学亦足以救中国。

问者曰:然则爱他之义可以吐弃乎?曰:是不然。利己心与爱他心,一而非二者也。近世哲学家谓人类皆有两种爱己心:一本来之爱己心,二变相之爱己心。变相之爱己心者,即爱他心是也。凡人不能以一身而独立于世界也,于是乎有群;其处于一群之中,而与俦侣共营生存也,势不能独享利益,而不顾俦侣之有害与否,苟或尔尔,则己之利未见而害先睹矣。故善能利己者,必先利其群,而后己之利亦从而进焉。以一家论,则我之家兴我必蒙其福,我之家替我必受其祸;以一国论,则国之强也,生长于其国者罔不强,国之亡也生长于其国者罔不亡。故真能爱己者,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爱国,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人、爱国人,于是乎爱他之义生焉。凡所以爱他者,亦为我而已。故苟深明二者之异名同源,固不必侈谈“兼爱”以为名高,亦不必讳言“为我”以自欺蔽。但使举利己之实,自然成为爱他之行;充爱他之量,自然能收利己之效。

其五 破坏与成立

破坏亦可谓之德乎?破坏犹药也。药所以治病,无病而药则药之害莫大,有病而药则药之功莫大。故论药者不能泛然论其性之良否,而必以其病之有无与病药二者相应与否,提而并论,然后药性可得而言焉。破坏本非德也,而无如往古来今之世界,其蒙垢积污之时常多,非时时摧陷廓清之,则不足以进步,于是而破坏之效力显焉。今日之中国,又积数千年之沉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盘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则一切调摄滋补荣卫之术,皆无所用,故破坏之药,遂成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为今日第一美德。世有深仁博爱之君子,惧破坏之剧且烈也,于是窃窃然欲补苴而幸免之。吾非不惧破坏,顾吾尤惧夫今日不破坏,而他日之破坏终不可免,且愈剧而愈烈也。故与其听彼自然之破坏而终不可救,无宁加以人为之破坏而尚可有为。自然之破坏者,即以病致死之喻也;人为之破坏者,即以药攻病之喻也。故破坏主义之在今日,实万无可避者也。《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西谚曰:“文明者非徒购之以价值而已,又购之以苦痛。”破坏主义者,实冲破文明进步之阻力,扫荡魑魅魍魉之巢穴,而救国救种之下手第一著也。处今日而犹惮言破坏者,是毕竟保守之心盛,欲布新而不欲除旧,未见其能济者也。

破坏之与成立,非不相容乎?曰:是不然。与成立不相容者,自然之破坏也;与成立两相济者,人为之破坏也。吾辈所以汲汲然倡人为之破坏者,惧夫委心任运听其自腐自败,而将终无成立之望也,故不得不用破坏之手段以成立之,凡所以破坏者,为成立也。故持破坏主义者,不可不先认此目的。苟不尔,则满朝奴颜婢膝之官吏,举国醉生梦死之人民,其力自足以任破坏之役而有余,又何用我辈之汲汲为也。故今日而言破坏,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得已之事。彼法国十八世纪末叶之破坏,所以造十九世纪近年之成立也,彼日本明治七八年以前之破坏,所以造明治二十三年以后之成立也。破坏乎,成立乎,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虽然,天下事成难于登天,而败易于下海。故苟不案定目的,而惟以破坏为快心之具,为出气之端,恐不免为无成立之破坏。譬之药不治病,而徒以速死,将使天下人以药为诟,而此后讳疾忌医之风将益炽。是亦有志之士不可不戒者也!

结 论

呜呼!老朽者不足道矣。今日以天下自任而为天下人所属望者,实惟中国之少年。我少年既以其所研究之新理新说公诸天下,将以一洗数千年之旧毒,甘心为四万万人安坐以待亡国者之公敌,则必毋以新毒代旧毒,毋使敌我者得所口实,毋使旁观者转生大惑,毋使后来同志者反因我而生阻力。然则其道何由?亦曰知有合群之独立,则独立而不轧轹;知有制裁之自由,则自由而不乱暴;知有虚心之自信,则自信而不骄盈;知有爱他之利己,则利己而不偏私;知有成立之破坏,则破坏而不危险。所以治身之道在是,所以救国之道亦在是。天下大矣,前途远矣,行百里者半九十,是在少年!是在吾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