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以要特别提出子固先生的论点,只因为他的悲愤是可敬的,而他的解决方案还是无补于他的悲愤。他的方案,一面学科学,一面恢复我们固有的文化,还只是张之洞一辈人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案。老实说,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如果过去的文化是值得恢复的,我们今天不至糟到这步田地了。况且没有那科学工业的现代文化基础,是无法发扬什么文化的“伟大精神”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是永远存在书本子里的;但是因为我们的祖宗只会把这些好听的名词都写作八股文章,画作太极图,编作理学语录,所以那些好听的名词都不能变成有作法有热心的事实。西洋人跳出了经院时代之后,努力做征服自然的事业,征服了海洋,征服了大地,征服了空气电气,征服了不少的原质,征服了不少的微生物——这都不是什么“保存国粹”“发扬固有文化”的口号所能包括的工作,然而科学与工业发达的自然结果是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提高了人类的幸福,提高了各个参加国家的文化。结果就是吴稚晖先生说的“总和道德叫做高明”。
世间讲“仁爱”的书,莫过于《华严经》的《净行品》,那一篇妙文教人时时刻刻不可忘了人类的痛苦与缺陷,甚至于大便小便时都要发愿不忘众生:
左右便利,当愿众生,蠲除污秽,无淫怒痴。
巳而就水,当愿众生,向无上导,得出世法。
以水涤秽,当愿众生,具足净忍,毕竟无垢。
以水盥掌,当愿众生,得上妙手,受持佛法。……但是一个和尚的弘愿,究竟能做到多少实际的“仁爱”?回头看看那一心想征服自然的科学救世者,他们发现了一种病菌,制成了一种血清,可以救活无量数的人类,其为“仁爱”岂不是千万倍的伟大?
以上的讨论,好像全不曾顾到“民族的信心”的一个原来问题。这是因为子固先生的来论,剥除了一些动了感情的话,实在只说了一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老方案,所以我要指出这个方案的“一半”是行不通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等并不是“维系并且引导我们民族向上的固有文化”,他们不过是人类共有的几个理想,如果没有作法,没有热力,只是一些空名词而已。这些好名词的存在并不会挽救或阻止“八股,小脚,太监,姨太太,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夹棍板子的法庭”的存在。这些八股,小脚,……等等“固有文化”的崩溃,也全不是程颢,朱熹,顾亭林,戴东原……等等圣贤的功绩,乃是“与欧美文化接触”之后,那科学工业造成的新文化叫我们相形之下太难堪了,这些东方文明的罪孽方才逐渐崩溃的。我要指出:我们民族这七八十年来与欧美文化接触的结果,虽然还不曾学到那个整个的科学工业的文明,(可怜丁文江,翁文灏,颜任光诸位先生都还是四十多岁的少年,他们的工作刚开始哩!)究竟已替我们的祖宗消除了无数的罪孽,打倒了“小脚,八股,太监,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活现的监狱,夹棍板子的法庭”的一大部分或一小部分。这都是我们的“数不清的圣贤天才”从来不曾指摘讥弹的;这都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固有文化从来不曾“引导向上”的。这些祖宗罪孽的崩溃,固然大部分是欧美文明的恩赐,同时也可以表示我们在这七八十年中至少也还做到了这些消极的进步。子固先生说我们在这七八十年中“走入迷途,堕落下去”,这真是无稽的诬告!中国民族在这七八十年中何尝“堕落”?在几十年之中,废除了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五千年的酷刑,这是“向上”,不是堕落!
不过我们的“向上”还不够,努力还不够。八股废止至今不过三十年,八股的训练还存在大多数老而不死的人的心灵里,还间接直接的传授到我们的无数的青年人的脑筋里。今日还是一个大家做八股的中国,虽然题目换了。小脚逐渐绝迹了,夹棍板子,砍头碎剐废止了,但裹小脚的残酷心理,上夹棍打屁股的野蛮心理,都还存在无数老少人们的心灵里,今日还是一个残忍野蛮的中国,所以始终还不曾走上法治的路,更谈不到仁爱和平了。
所以我十分诚挚的对全国人说:我们今日还要反省,还要闭门思过,还要认清祖宗和我们自己的罪孽深重,决不是这样浅薄的“与欧美文化接触”就可以脱胎换骨的。我们要认清那个容忍拥戴“小脚,八股,太监,姨太太,骈文,律诗,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夹棍板子的法庭”到几千几百年之久的固有文化,是不足迷恋的,是不能引我们向上的。那里面浮沉着的几个圣贤豪杰,其中当然有值得我们崇敬的人,但那几十颗星儿终究照不亮那满天的黑暗。我们的光荣的文化不在过去,是在将来,是在那扫清了祖宗的罪孽之后重新改造出来的文化。替祖国消除罪孽,替子孙建立文明,这是我们人人的责任。古代哲人曾参说的最好: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先明白了“任重而道远”的艰难,自然不轻易灰心失望了。凡是轻易灰心失望的人,都只是不曾认清他挑的是一个百斤的重担,走的是一条万里的长路。今天挑不动,努力磨练了总有挑得起的一天。今天走不完,走得一里前途就缩短了一里。“播了种一定会有收获,用了力决不至于白费”,这是我们最可靠的信心。
二十三,六,十一夜。选自《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1935年12月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