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立》第一○三期,我写了一篇《信心与反省》,指出我们对国家民族的信心不能建筑在歌颂过去上,只可以建筑在“反省”的唯一基础之上。在那篇讨论里,我曾指出我们的固有文化是很贫乏的,决不能说是“太丰富了”的。我们的文化,比起欧洲一系的文化来,“我们所有的,人家也都有;我们所没有的,人家所独有的,人家都比我们强。至于我们所独有的宝贝,骈文,律诗,八股,小脚,……又都是使我们抬不起头来的文物制度”。所以我们应该反省:认清了我们的祖宗和我们自己的罪孽深重,然后肯用全力去消灾灭罪;认清了自己百事不如人,然后肯死心塌地的去学人家的长处。
我知道这种论调在今日是很不合时宜的,是触犯忌讳的,是至少要引起严厉的抗议的。可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能因为人不爱听就不说了。正因为人不爱听,所以我更觉得有不能不说的责任。
果然,那篇文章引起了一位读者子固先生的悲愤,害他终夜不睡眠,害他半夜起来写他的抗议,直写到天明。他的文章,“怎样才能建立起民族的信心”是一篇很诚恳的,很沉痛的反省。我很尊敬他的悲愤,所以我很愿意讨论他提出的论点,很诚恳的指出他那“一半不同”正是全部不同。
子固先生的主要论点是:
我们民族这七八十年以来,与欧美文化接触,许多新奇的现象炫盲了我们的眼睛,在这炫盲当中,我们一方面没出息地丢了我们固有的维系并且引导我们向上的文化,另一方面我们又没有能够抓住外来文化之中那种能够帮助我们民族更为强盛的一部分。结果我们走入迷途,堕落下去!
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是维系并且引导我们民族向上的固有文化,科学是外来文化中能够帮助我们民族更为强盛的一部分。子固先生的论调,其实还是三四十年前的老辈的论调。他们认得了富强的需要,所以不反对西方的科学工业;但他们心里很坚决的相信一切伦纪道德是我们所固有而不须外求的。老辈之中,一位最伟大的孙中山先生,在他的通俗讲演里,也不免要敷衍一般夸大狂的中国人,说:“中国先前的忠孝仁爱信义种种的旧道德”都是“驾乎外国人”之上。中山先生这种议论在今日往往被一般人利用来做复古运动的典故,所以有些人就说“中国本来是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金世界”了!(这是民国十八年叶楚仓先生的名言。)
子固先生也特别提出孙中山先生的伟大,特别颂扬他能“在当时一班知识阶级盲目崇拜欧美文化的狂流中,巍然不动地指示我们救国必须恢复我们固有文化,同时学习欧美科学”。但他如果留心细读中山先生的讲演,就可以看出他当时说那话时是很费力的,很不容易自圆其说的。例如讲“修身”,中山先生很明白的说:
但是从修身一方面来看,我们中国人对于这些功夫是很缺乏的。中国人一举一动都欠检点,只要和中国人来往过一次,便看得很清楚。(《三民主义》六)他还对我们说:
所以今天讲到修身,诸位新青年,便应该学外国人的新文化。(《三民主义》六)可是他一会儿又回过去颂扬固有的旧道德了。本来有保守性的读者只记得中山先生颂扬旧道德的话,却不曾细想他所颂扬的旧道德都只是几个人类共有的理想,并不是我们这个民族实行最力的道德。例如他说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那一件不是东西哲人共同提倡的理想?除了割股治病,卧冰求鲤,一类不近人情的行动之外,那一件不是世界文明人类公有的理想?孙中山先生也曾说过:
照这样实行一方面讲起来,仁爱的好道德,中国人现在似乎还不如外国。……但是仁爱还是中国的旧道德。我们要学外国,只要学他们那样实行,把仁爱恢复起来,再去发扬光大,便是中国固有的精神。(同上书)在这短短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中山先生未尝不明白在仁爱的“实行”上,我们实在还不如人。所谓“仁爱还是中国的旧道德”者,只是那个道德的名称罢了。中山先生很明白的教人:修身应该学外国人的新文化,仁爱也“要学外国”。但这些话中的话都是一般人不注意的。
在这些方面,吴稚晖先生比孙中山先生澈底多了。吴先生在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里,很大胆的说中国民族的“总和道德是低浅的”同时他又指出西洋民族
什么仁义道德,孝弟忠信,吃饭睡觉,无一下较上三族(亚剌伯,印度,中国)的人较有作法,较有热心。……讲他们的总和道德叫做高明。这是很公允的评判。忠孝信义仁爱和平,都是有文化的民族共有的理想;在文字理论上,犹太人,印度人,亚剌伯人,希腊人,以至近世各文明民族,都讲的头头是道。所不同者,全在吴先生说的“有作法,有热心”两点。若没有切实的办法,没有真挚的热心,虽然有整千万册的理学书,终无救于道德的低浅。宋明的理学圣贤,谈性谈心,谈居敬,谈致良知,终因为没有作法,只能走上“终日端坐,如泥塑人”的死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