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的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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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畀有昊!这是很露的了,然而不害其为一种深切的感情的表现。如果真有深厚的内容,就是直截流露的写出,也正不妨。古人说的“含蓄”,并不是不求人解的不露,乃是能透过一层,反觉得直说直叙不能达出诗人的本意,故不能不脱略枝节,超过细目,抓住了一个要害之点,另求一个“深入而浅出”的方法。故论诗的深度,有三个阶级:浅入而浅出者为下,深入而深出者胜之,深入而浅出者为上。静之的诗,这三个境界都曾经过。如年前做的《怎敢爱伊》:

我本很爱伊,——

十二分爱伊。

我心里虽爱伊,

面上却不敢爱伊。

我倘若爱了伊,

怎样安置伊?

他不许我爱伊,

我怎敢爱伊?这自然是受了我早年的诗的余毒,未免“浅入而浅出”的毛病。但同样题目,他去年另有一个写法:

愿你不要那般待我,

这是不得已的,

因你已被他霸占了。

我们别无什么,

只是光明磊落真诚恳挚的朋友;

但他总抱着无谓的疑团呢。

他不能了解我们,

这是怎样可憎的隔膜呀!

你给我的信——

里面还搁着你底真心——

已被他妒恨地撕破了。

…………

他凶残地怨责你,

不许你对我诉衷曲,

他冷酷地刻薄我,

我实难堪这不幸的遭际呀!

因你已被他霸占了,

这是不得已的,

愿你不要那般待我——

一定的,

一定不要呀!

(《非心愿的要求》)这就是“深入而深出”的写法了。露是很露的,但这首诗究竟可算得一首赤裸裸的情诗。过了一年,他的见解似乎更进步了,他似乎能超过那笨重的事实了,所以他今年又换了一种写法: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拢来,

共总熔成了一个;

像月亮般挂在清的天上,

给大家看个明明白白。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摆来,

用仁爱的日光洗洁了;

重新送还给人们,

使误解从此消散了。

(《我愿》)这种写法,可以算是“深入而浅出”的了。我不知别人读此诗作何感觉,但我读了此诗,觉得里面含着深刻的悲哀,觉得这种诗是“诗人之诗”了。

静之的诗,也有一些是我不爱读的。但这本集子里确然有很多的好诗。我很盼望国内读诗的人不要让脑中的成见埋没了这本小册子。成见是人人都不能免的;也许有人觉得静之的情诗有不道德的嫌疑,也许有人觉得一个青年人不应该做这种呻吟宛转的情诗,也许有人嫌他的长诗太繁了,也许有人嫌他的小诗太短了,也许有人不承认这些诗是诗。但是,我们应该承认我们的成见是最容易错误的,道德的观念是容易变迁的,诗的体裁是常常改换的,人的情感是有个性的区别的。况且我们受旧诗词影响深一点的人,戴上了旧眼镜来看新诗,更容易陷入成见的错误。我自己常常承认是一个缠过脚的妇人,虽然努力放脚,恐怕终究不能恢复那“天足”的原形了。我现在看着这些彻底解放的少年诗人,就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脚的妇人望着那些真正天足的女孩子们跳来跳去,妒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们给了我许多“烟士披里纯”,我是很感谢的。四五年前,我们初做新诗的时候,我们对社会只要求一个自由尝试的权利;现在这些少年新诗人对社会要求的也只是一个自由尝试的权利。为社会的多方面的发达起见,我们对于一切文学的尝试者,美术的尝试者,生活的尝试者,都应该承认他们的尝试的自由。这个态度,叫做容忍的态度(Tolerance)。容忍上加入研究的态度,便可到了解与赏识。社会进步的大阻力是冷酷的不容忍。静之自己也曾有一个很动人的呼告:

被损害的莺哥大诗人,

将要绝气的时候,

对着他底朋友哭告道:

牺牲了我不要紧的;

只愿诸君以后千万要防备那暴虐者,

好好地奋发你们青年的花罢!

(《被损害的》)

十一,六,六。胡适。选自《胡适文存二集》卷四,上海亚东图书馆一九二九年三月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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