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世间常犯的最大毛病莫过于狂妄,可我说应该是知恩不报,所以我深信那句老话:忘恩负义的人挤满了地狱。自从我懂事的那天起,始终在尽一切努力避免此种罪愆。即便受人之惠不能对等相报,可我决不忘图报之心。如果这样仍存歉疚,我便公开赞扬别人的善举。须知,既然能把别人的好处挂在嘴边,当众宣扬,一旦可能,必当设法回报。得到恩惠的人通常总比赐予恩惠的人地位低下;上帝凌驾于众人之上,普施恩泽于众人,人间的供奉与上帝的大德相比何止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这种歉疚和无奈只能靠心怀感激而稍加弥补。我非常感谢在此受到的善待,可是无法给予体面回报,只好尽我微薄之力所及,倾我所有,行我所能。我愿意整整两天守候在通往萨拉戈萨的大道上,反复宣称:眼前诸位乔装的牧羊小姐们是世间最美丽、最文雅的女子,不过仅在一人之下,那就是我心灵唯一的主宰、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这点务必请在座诸位先生和女士们多多包涵。”
桑丘一直在一旁仔细静听这番言语,此刻大喊一声,说道:
“奇怪!世上怎么有人胆敢发誓赌咒说我这位主人是疯子呢?诸位羊倌先生且说说看:哪个村的神甫,不管他见识多高、学问多大,能说出我老爷这番话来?哪个游侠骑士,不管他是多么有名的勇士,有本事应下我老爷应下的事情?”
堂吉诃德马上转向桑丘,气得满脸通红,对他说:
“听着,桑丘,天下难道会有人说你不是混蛋,里里外外蠢到顶了,而且还捎带那么点滑头无赖的味道?谁叫你管我的事了?谁叫你操心我见识高还是糊涂虫来着?闭上嘴,少废话,快去瞅瞅洛西南特是不是该备鞍子了。咱们这就去做我应下的事情。既然我占着理儿,那你就放心吧,谁敢张嘴驳我,准输!”
说着就气鼓鼓、怒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当场把大伙儿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说的是疯话还是真话。大家一再劝说,告诉他不必多加声明了,人人都看得出他诚心图报,用不着再做什么来证明他的威武气魄,他传记上所载的丰功伟绩已经足够清楚了。尽管这样,堂吉诃德还是坚持己见,跨上洛西南特,抓起盾牌,紧握长矛,走到离草地不远的大路中间。桑丘连忙骑上灰驴紧随而去,后面跟着一大群牧羊人,都想看看他异想天开夸下海口以后又该怎么办。
我刚才说了,堂吉诃德往路当间一站,气冲云霄,大喊道:
“听着,从现在开始,两天之内,凡是经由这条大道的来往过路行人,骑士也好,侍从也好,步行也好,骑马也好,告诉你们: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在此郑重宣告:居住在这一带草地和树林的众仙子们包容了世间所有的秀色和仪态,个个无与伦比,惟独稍逊于我心灵的主宰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若有持异议者,尽管前来,我在此恭候。”
他把这番话重复了两遍,可偏巧没有一个生人路过听到。不过气数终究还是把他一步步引上了幸运之道,不多一会儿就有一大群人骑马沿路走来,不少人手里还握着长矛。只见他们摩肩接踵、密密麻麻,一路急驰而至。堂吉诃德身边那些人见这情景,连忙转身,远远避开大路,他们知道待在那儿是很危险的。只有堂吉诃德怀着一颗无畏的心,原地不动。桑丘·潘沙赶紧躲到洛西南特的屁股后面。长枪手们已经来到近前,其中领头的开始冲堂吉诃德大喊:
“快躲开,你这个鬼家伙,站到路边去!这一群公牛会把你踩碎的!”
“得了,下贱坯!”堂吉诃德应道,“我才不在乎什么公牛不公牛,哪怕是哈拉马岸边那些野性十足的!你们这帮坏蛋,赶快齐声承认,我刚才在这儿说的那番话千真万确,不然,就上来跟我较量。”
原来有个村子第二天要斗牛,一大帮脚夫牛官轰着成群结队的凶猛公牛,由几只温驯的阉牛打头,准备先把它们圈起来。当时哪里容得牛倌答话,而堂吉诃德本人即使想躲开,也来不及了。那熙熙攘攘的一群越过堂吉诃德、桑丘、洛西南特和灰驴的身躯继续向前;他们被踩翻在地,滚来滚去。桑丘差点儿被碾碎,堂吉诃德弄了个措手不及,灰驴遭了殃,洛西南特倒了运,不过最后总算个个都爬起来了。堂吉诃德东撞西跌地跟在牛群后面紧追慢赶,还一边大声嚷嚷着:
“站住,你们等着!坏蛋下流坯!本骑士要单枪匹马地对付你们!本人可没有那种善心,不赞成那句老话,说什么:敌人要逃跑,给他架金桥!”
可是人家只顾急忙赶路,一步也没停下,把他那通咋咋唬唬的吼叫全当成清风过耳。最后堂吉诃德实在累了,只好停下,往路边一坐,本想出恶气,反倒增怒气。他等着桑丘、洛西南特和灰驴过来。主仆二人相聚之后,分别跨上各自的坐骑,也不回头告别那块装点打扮出来的人间乐土,满腹羞愧,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