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套上牛,又给堂吉诃德身子底下垫上一把干草,然后按神甫的吩咐,照旧慢条斯理地上路了。六天以后,他们回到堂吉诃德的家乡。进村的时候刚好是中午,又赶上星期日,全村的人几乎都聚集在广场上,堂吉诃德的牛车就从当间穿行而过。一群人围上来,想看看车上装的是什么,不料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街坊,个个都惊呆了。一个男孩连忙跑去告诉堂吉诃德的管家太太和外甥女,说是她们各自的老爷和舅舅面黄肌瘦地回来了,坐着牛车,身下是一堆干草,真是让人心碎啊!两个可怜的女人又哭又喊,捶胸顿足,又一次大骂该死的骑士小说。堂吉诃德走进院门的时候,那场面越发热闹起来。
堂吉诃德回乡的消息一传出去,桑丘·潘沙的女人闻声而至,她早就知道丈夫是跟出去当侍从了。她一见桑丘,头一句话先问,毛驴是不是还好。桑丘回答说,比起主人要强多了。
“那可得好好谢谢上帝!”她嚷嚷着,“真是多亏老天照应。那么好吧,老伴,这会儿你说说看,你侍从了一趟,都捞了些什么?给我带回裙子了吗?给孩子们带回鞋袜了吗?”
“这些一样也没带回,”桑丘告诉她,“可我的好老婆啊,我带回了更贵重起眼的东西。”
“那我就放心了。”女人说,“好老伴,快把那些贵重起眼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也让我心里高兴高兴。你好像离家几百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伤心难过。”
“你这娘们,待会儿到家再说,”桑丘嗔她,“你只管高兴就是了。上帝保佑,下次我们再出去闯荡,你瞧着吧,我转眼准能当上海岛伯爵、总督什么的。还不是随随便便的海岛,一准是世上顶刮刮的。”
“但愿老天行好,我的好爷们,咱们就盼着这个呢!可你告诉我,这海岛是怎么回事啊?我一点不懂。”
“真是‘有蜜不往驴嘴填’!”桑丘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娘们!还有你想不到的事呢:一大堆下人赶着管你叫‘夫人’。”
“你都说些什么呀,桑丘?什么夫人不夫人,海岛不海岛,下人不下人的?”胡安娜·潘沙问他。
这是桑丘女人的名字。他们夫妻俩不是本家亲戚,可是按拉曼却的风俗,女人都跟丈夫姓。
“胡安娜,你别着急啊!不能一下子什么都知道。我告诉你一句大实话,你先闭上嘴。我想顺便告诉你,世上最美的事就是给四处闯荡的游侠骑士当一个老老实实的侍从。说真的,闯荡来闯荡去,回回总是不怎么顺心。比方闯荡了一百次,就有那么九十九次吃亏倒霉。我可是尝过那滋味,有时候让人家兜在毯子里乱扔,还有时候挨揍。饶是这么着,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老盼着新鲜玩意儿,整天价翻山头,钻林子,爬石坡,进城堡,还能大摇大摆地住店,一个鬼镚子儿也不掏。”
桑丘·潘沙和他老婆胡安娜·潘沙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堂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却忙着把他扶进屋里,帮他脱了衣服,让他躺在往日那张床上。他一直斜眼瞅着她们,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到了哪儿。
神甫一再嘱咐外甥女精心照料她舅舅,留神别再放跑了他,还特别说明,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送回家。于是两个女人又一次仰天哭喊,又一次大骂骑士小说,求老天把那些胡言乱语、编谎骗人的作者深深地打入地狱。末了,她们两人又担起心来,不知如何是好,只怕她们各自的主人和舅舅一旦身体复原,又要跑个没影儿。果真还叫她们猜对了。
然而这部传记的作者尽管费尽心机搜集堂吉诃德第三次出游的资料,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找到,至少没发现可信的书面记载。而拉曼却地区却一代代传诵着,说是堂吉诃德第三次离家出走,去了萨拉戈萨,参加了在那个城市举行的几次颇负盛名的大比武。他在那里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他的胆略和才情。不过他一生怎么终结、怎么辞世却一直无从知晓,看样子将永世不得知晓了。幸亏他总算走运:有个老医生保存下一只铅皮匣子。据那人自己说,是在修复一座坍塌的古老山僧寺的时候,从废墟中找出来的。匣子里有几张羊皮纸,上面用花体字抄写了卡斯蒂利亚语的诗文,其中包括了不少堂吉诃德的事迹,还提到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的美丽容貌,以及洛西南特是什么样子,桑丘·潘沙如何忠诚,堂吉诃德本人的墓地在何处,有几篇关于他生平习性的墓志铭和挽诗。这部新颖而罕见的传记的作者一向尊重事实,于是便把能够辨认读懂的几篇抄录在书后。该作者不辞辛劳搜寻翻阅了曼却地区所有的文献,才终于使得这部传记问世,他只要求读者坚信不疑,因为一切明白人读到在世间经久不衰的骑士小说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这才是对他的最大奖赏,他将因此感到劳而有获、心满意足,并且信心百倍地再去寻找、搜集新的资料,即使不尽详实,至少同样新颖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