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enownomore:thereisnoGod.
这节的意思是:
我们滴落在忘却之中,
同去培养那荒外的焦土:
我的作品,我的妻,我的这个儿,
都已没了:谁说有甚么天主。
他应着电车的节拍,默念起这节诗,他觉得好像是从他心坎中自然流出的一样。但是他又一回想,他自己究竟没有这音乐家的真挚。音乐家有他的作品足以供人纪念而世人湮没了他,他可以埋怨世人,埋怨上帝,但他自己有甚么资格足以埋怨人,足以埋怨一切呢?自己的妻儿是由自己抛撇了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音乐家有抱着他妻子的残骸痛哭的真情,悲痛之极终竟随他的妻儿长逝了。而他自己不是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驰,妻子向东,他自向西,妻子在飘渡苦海,他自己却是留在这儿梦想他自己力所不能逮的掀攫吗?他一想到这儿,他又失悔不曾送他的妻儿回去。“我为甚么不在船上补票?我为甚么不去和他们同样受苦呢,啊,我这自私自利的小人!我这责任观念薄弱的小人!……”
一种怆恼的情绪盘踞在他的心头。他让滚滚的电车把他拖过繁华的洋场,他就好像埋没在坟墓里一样。他没精打采地走回他的寓所,但他的寓所好像一座死城,好像有甚么比死还厉害的东西在埋伏着的光景。他掉头跑出弄子来,跑到这静安寺路旁的街树下羼走着了。他的充着血的眼睛仍然直视着前面,街面上接连的汽车咆哮声都不曾惊破他眼前的幻影。他走到沧洲别墅转角处便伫立住了,凝视着街心的路标灯不动,这是他的儿子们平时散步到这儿来最爱留心注视的。他立了一会,无意识地穿过西摩路南走,又走到福煦路上来。走到圣智大学附近,他又蓦然伫立着了。去年夏秋之交的时候,有一次傍晚,他曾引他的两个大的孩子散步到这儿来,一只瓦雀突然从洋梧桐上跌下,两个孩子争前逐捕,瓦雀终竟被他们捉着了。他那时曾经做过一首诗,此时又盘旋上了他的脑际:
橙黄的新月如钩,已在天心孤照,
手携着我两稚子在街树之下逍遥;
虽时有凉风度耍热意犹未退尽,
远从人家墙上,露出夕照如焚。
失巢的瓦雀一只蓦地从树枝蹴坠,
两儿欣欣前进,张着两只小手追随。
小鸟曳立悲声,扑扑地在地面飞遁,
使我心中的弦索也隐隐咽起哀鸣:
“娇小的儿们呀,这正是我们的征象,
我们是失却了巢穴,漂泊在这异乡,
这冷酷的人寰,终不是我们的住所,
为逃避人们的弓弹,该往哪儿去躲?”
无知的儿们尚未解人生的苦趣,
仍只是欣欣含笑,追着小鸟飞驰。
我也可暂时忘机,学学我的儿子,
不息的鸣蝉哟,为甚只死呀死呀地悲啼?
他倚着街树讴吟了一会,念起昔日清贫的团圆远胜过今日凄切的孤单,他的眼泪如像喷泉一样忍勒不住倾泻下来了。在这时候,他真觉得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另的一人,四面的人都好像对他含着敌意,京沪的报章上许多攻击他的文章,许多批评家对于他所下的苛刻的言论,都一时潮涌了上来。一种亲密的微笑从面前飞过的一乘汽车的轮下露出,暴尸在上海市上,血流了出来,肠爆了出来,眼睛突露了出来,脑浆迸裂了出来,这倒痛快,这倒痛快。“那时候尽一些幸灾乐祸的人们来看热闹,我可以长睡而不恼。……但是妻子们的悲哀是怎么样呢?朋友们的失望是怎么样呢?她怕我受累赘,才带着儿子们走了,她在希望我做长篇呢。每周的杂志,也好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要待我做文章呢。这是我死的时候吗?啊太伤感了!我十年前正是拖着一个活着的死尸跑到日本去的,是我的女人在我这死尸中从新赋与了一段生命。我这几年来并不是白无意义地过活了的。我这个生命的炸弹,不是这时候便可以无意义地爆发的。啊,妻儿们怕已经过了黄海了,我回去,回去,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我总要把‘洁光’表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