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十年(节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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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我应该追溯到我们和文学研究会发生纠葛的起源。

就在我同仿吾回上海时,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也由北京到了上海。那时也就是文学研究会由酝酿期向实行期突进的时候。

我的西湖纪游的那几首诗,是在《学灯》上发表过的。因此便有好些已知未知的朋友知道我回了国,振铎也就是其中的一人。振铎的名字我是在《时事新报》上时时见到的,共学社的出版预告里面有他的名字,《学灯》里也常见他的名字。在我们由西湖回沪之后的不几天,接到振铎写来的一封信,约我在一天礼拜日在半淞园会面。

仿吾在这时候才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原来振铎和他的朋友们要发起文学研究会的时候,有过一封信寄到东京田寿昌处,约他和我加入。这封信寿昌没有转寄给我,同时也没有答复。那封信仿吾是在寿昌处看见的,他那时说过寿昌的不是,那样的消息都没通知我一声。

半淞园的方向,在我初到上海的人,自然不知道,是赵南公的儿子送我到西门,由西门改换中国电车坐到了那儿的园门口。在那儿遇着了振铎,沈雁冰,和编辑着《时事新报》的《青光》栏的柯一岑。一岑和李石岑到马霍路来看过我,他是认得我的,我和振铎、雁冰算是初次见面。

见了面彼此都很殷勤,特别是振铎,他和我谈话的机会最多。我记得他穿的是一件旧了的鸡血红的华丝葛的马褂,下面是爱国布的长衫。他的面貌很有些希腊人的风味,但那时好像没有洗脸的一样,带着一屋暗暮的色彩。他伸出来和我握手的手指,就和小学生的手一样,有很多的墨迹。那时候我觉得他很真率,当得德国人说的unschuldig,日本人说的“无邪气”。

雁冰所给我的第一印象却不很好,他穿的是青布马褂,竹布长衫,那时似乎在守制。他的身材矮小,面孔也纤细而苍白,戴着一副很深的近视眼镜,背是微微弓着的,头是微微埋着的。和人谈话的时候,总爱把眼睛白泛起来,把视线越过眼镜框的上缘来看你。声音也带着些尖锐的调子,爱露出牙齿咬字。因此我总觉得他好像一只耗子。——我在这儿要特别加上一番注脚,我这只是写的实感,并没有包含骂人的意思在里面。

柯一岑的印象没有甚么特别可说的,我只记得他的面孔平板,嘴唇微微往上翘,有点朝鲜人的风味,只是没有朝鲜人所共有的那种可怜的茫漠感。他穿的是青哔叽的学生装,我听雁冰称之为“劳动服”。

四个人将近玩了一天,中饭是在园子里面用的,是振铎付的钱。吃饭的地方是在一个临池的亭子上,因为是礼拜,园子里还有好些人在用中餐。饭后我同振铎坐在那临池的栏杆上,望着池里的败荷梗。

——“我们不久要在《时事新报》上出一种文学周刊,”振铎对我说,“希望你能够合作。”

——“我已经看见过你们登的广告,”我回答他,“我自然是要尽力地帮助。”

——“你索性加入我们的组织不好吗?”

——“没有甚么不好的,只是我听说你们最初发起文学研究会的时候,写过信给田寿昌,并邀我一同加入发起人之列。……”

——“是的,有那么一封信。那时没有得到你们的回信。”

——“那信我并没有看见,寿昌没有把信给我看。他没有答复你们,想来他怕是没有合作的意思。现在我又来加入,觉得对不住朋友,所以我看最好是在会外来帮助你们了。”

——“好的,总之请你帮忙好了。”

当天谈的话自然很多,在园子里游玩了好些时刻,还在园外的田野中逍遥过好一会。一面走着,一面畅谈,但那临栏的一节话要算是那天谈话的核心。那一节话我也记得最清楚。在田野里盘桓到天色将晚的时候,一岑要到报馆里去,雁冰也好像有别的事情,我们便同坐电车到西门,在那儿握手告别。一岑在临走的时候说过这一句话:“你今天会很有一些诗产生出来啦。”但不幸那天的游览我却没有记在诗里。

振铎看我不熟悉上海的路径,怕我走错路。他从西门还陪我坐了好一节的电车,坐到一处很繁华的十字街口。他陪我下了车,指示着和乘来的电车道成正交的路线对我说:“你乘那一路的电车往西首走,走不好远便是新世界。新世界前面左手边上有一个大跑马场,在那跑马场门口的电车站上下车,便是马霍路口了。”

他送我下车的地方是先施公司前面,浙江路和大马路成正交的那个十字口,这自然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很感谢他的殷勤,但我不知道他那时是不是已经住在闸北,如是已经住在闸北,那他乘浙江路的电车也正是必由之路,他和我同了一节路也不必就是专于为我了。不过他的确是陪我下过车,他那时候的厚情,我始终是怀着谢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