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的来源是刑务所,因此所解剖的尸体便都是犯人。有的是绞死了的,在颈项上还留着绞索的痕迹。但大概是病死的多,得肺病死的很不少。日本人是有文身的习俗的,有些尸体上,全身都施着朱色和蓝色相间的人物画,画得异常工整。
在这样奇怪的氛围气中,我最初的创作欲活动了起来。
我幻想着我所解剖着的一个尸体上,在胸部有一个拙劣的裸体女人像的文身,旁边也歪斜地写着“滨田爱子”四个字。同我解剖着的一个日本学生便哗噪了起来:“哦,这是斋藤寅吉的尸首啦!”接着便谈起了一段盗尸的故事。
那滨田爱子是离福冈不远的昔年日本遣唐使所出入的唐津地方一家名门的女儿。在三年前的夏天,在唐津海湾中洗海水澡时淹死了。黄昏时分尸体打上了海岸,因为要到天明警官才能来检验,在当晚便停寄在海岸上的一个棚厂里。但到第二天来,那尸首却突然不见了。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在社会上生出了很大的波动。警察方面不消说在加紧侦察,费了将近一礼拜的工夫都没有着落。后来是有一位渔师的行迹可疑。那渔师自那尸首不见以来,白天没人看见过他,只有在晚上偶尔出面,购买多数的冰块。他的渔船每天都不见,要说他每天出去打鱼去了,但又不见他打捕过甚么鱼回来。这渔师就是那斋藤寅吉了。他在三年前死掉了妻子,一直到现在都还是独身。警察方面得到了这个线索,对于这人的行踪也就特别注意起来了。结果是在一天夜里,那渔师又回到了他自己的家里。有两个侦探早就埋伏在那附近在等候着他,看见他挑着一担空鱼篮来放在门外,走进门去了。停不一会又由屋子里走出,挑着空鱼篮,走上市去。两个侦探便尾随着他,看他到冰店去买了好些冰块来盛在鱼篮里,但这回他没有挑回家,却是向海岸上走去。两个侦探又跟着他走到海岸,在星光中发现了他的渔船是停在岸边上,有一种异样的奇臭。只听见那渔师上了船,对着空洞洞的渔船在说:
——“小姐,我回来了!滨田家的小姐!……”
侦探听见了,便急忙地掩上去,跳上了他的渔船。那渔师看见有人来袭击他,便顺手提着一把切鱼的长尖刀向为首的一位侦探当心刺去,把那位侦探刺中了,他同时也被第二个侦探捕获了。
那位渔师的确就是那盗尸的犯人。那滨田爱子的尸首赤裸裸地藏在那舱板下面,虽然浸杂着好些冰块,但已经是半腐的程度了。尸体经检查的结果,很狼藉地在死后受了凌辱。受了重伤的一位侦探不久也就死了。就这样,那渔师便犯了几重的大罪:盗尸,尸奸,拒捕,杀人。后来是受了绞刑。
这就是我所幻想出的渔师斋藤寅吉的故事。但我的幻想还没有结束。
故事的全体,我是采用着欧洲旧式的小说体裁,全由一个日本学生口中谈出的。煞尾是我听了那番故事之后,我把那斋藤寅吉画有裸体女像的——那自然是他在监狱中思慕着滨田爱子所自行刺墨的了——胸上的一幅皮肤割了下来,盛在酒精瓶子里面,在课毕之后携回了寓所。自己觉得很疲倦,便倒在草席上休息。突然之间有人在我的耳边喊叫:
——“喂!还我的爱人来!”
我睁眼一看,才看见一架骷髅立在我的房门口。我不禁大吃一惊。但是这一惊不消说只是一个梦。
这就是我的最初的一篇创作的梗概,题名就叫《骷髅》。我自己苦心惨淡地推敲了又推敲把它写在了纸上,草稿也更易过两三次。我自己不用说是很得意的。那陈老听说我做了这样的一篇小说,叫我把原稿念给他听,他也很称赞,说落尾的一个梦收得最好。我在当时真是不揣冒昧,公然把那篇最初的创作投寄到东方杂志社去过,不消说是没有被采用。隔不了好久,那《骷髅》仍然寄还到了我自己的手里来,是我把它火葬了。
陈老的眼睛受了手术之后,经过很良好,所担心的并发病也没有。但是,失了的明却是恢复不过来。大西教授每天上午要来诊察一次,要拿着手指在他眼前摇动,问他看见甚么没有。要把他的头掉向有窗户的一面,问有没有甚么白色的影子可以看见。但那老先生的空洞洞的一双眼睛总是甚么也没有看见。我在下课时去看他,或者在病室里留宿的时候,也时常看见他爱自行伸一个指头在眼睛前面摇动,或者把头掉向有窗子的一边去望望,但总是摇头。教授的意思是假使有丝毫的模糊白影可以看见,那吗网膜上的视神经还没有退化,第一次的手术没有完全,还可再行手术,使效果增强些。但是终竟连丝毫的影响也没有,结论是末梢神经怕已经退化了。那盲老一听见这样的话非常失望,再受手术的勇气也就消灭了。在病院里住了四个礼拜,依然在黑暗的世界中又回到我们的共同寓所。在十一月中旬,他们整顿起行装回国去了。我总忘记不了陈老对我们说过的一句话:
——“我能够睁开眼睛看见你们一眼,我是多么地高兴呀!”
这句话他说过不仅一次。在未行手术以前说过,在手术无效以后也说过。我把他们送到门司上船,在临别时他也把这话来反复了一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