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吾得到了我们的同意,便辞去了。隔不一会,他又一个人转来,邀我们出去找寻房屋。原来那陈老先生听说我们愿意和他们同居,也异常地高兴。所以在瞬刻之间事情便定夺下来了。我们便到箱崎神社前去找到了一家房子,是有楼的,楼上有四间居室,楼下也有两间。仿吾和陈老一门定住在楼上,我们一家三口便住在楼下。把租约议定了,第二天我们就搬了家。于是乎我的老婆便成为陈老一门的家政妇,我自己便成为听差。但我当时是怎样感激的呀!漂母的一饭原值得韩信的千金,况我和我的老婆是在出卖气力,我们是没有甚么可以羞耻的。
和仿吾同居在一处,我把月前同张资平两人的拟议向他提说过,他也很赞成。但他觉得人手太不够。据他的意见,东京的留学生能把中文写通顺的都没有好几个人,更说不上甚么文学。他主张慢慢地征集同志,不要着急。
仿吾和我们同住了两个礼拜的光景,我白天是要进学堂上课的,他和陈老父子、特别是那位管家似乎不很相得,他的生活很有些无聊。我们劝他回东大去继续学业,他起初很迟疑,以为再当冯妇是可耻的事。但他也经不起人多口众的劝说,终于决心再往东京。他动身时是在一天晚上乘的夜车,天气已经渐渐寒冷了下来。我记得他是披着我的一件披风去的,到了东京之后又邮寄了转来。
陈老所打算就诊的眼科大夫是大西教授。那是很有怪癖的人,用医学上的术语来说,是有点癫痫性。他在德国留过十二年的学,在日本的眼科中是数一数二的国手,在日本医学界中也怕是数一数二的怪人。
他的逸话很多。
有一次听说有一位日本的陆军大将或是中将找他疗治眼疾,走进了他的诊察室,向他举手行礼。
他叫着:“把帽子脱了!”
那将军遭了他的叱咤很出意外,但也很倔强地回答了一句:“帝国的军人是不脱帽的。”
大西听了便跳起来,连忙把那将军推出门去,不让他说出第二句话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进我诊察室的人不脱帽。”
像这样的逸话在学生中传说着,是真是假虽不得而知,但大家都很怕他。特别是在他名下的助手,怕他就和怕老虎一样。因此他那一个教室里,助手是寥寥无几的,但也怕是由于眼科不甚吃香的原故。
陈老来找他,学校里的老同学们为他介绍,但大家都很战战兢兢地深怕触犯了那怪教授的逆鳞。中国人的旧礼节也是不脱帽的,因此陈老头上的那顶瓜皮小帽,又成为了大家的忧虑的焦点。那叱咤将军脱帽的一段故事也有人在他面前提说过,意思是要那老先生注意,和大西见面时把瓜皮小帽脱了。那老先生倒还很通方圆,据他说“入乡随乡”,脱帽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据我在旁边所亲眼看见过的说来,老先生住在病院里的时候,大西教授每天是要来诊察一次的,老先生有好些次便没有脱帽,怪教授也没有发过一次脾气。我想,大约他是看到陈老是上了年纪的盲人,又不远千里地走到海外来就他,他也是在感着义气的罢?
陈老的眼疾据诊察的结果是白内障(Cataract),假使施行手术,或许有复明的希望。老先生的热心真可佩服,就是要略略见血的手术,他也甘愿受。在施行手术之前的准备是很慎重的,血液的检查,小便的检查,各种内科疾患的有无的检查便费了几天。食饵的调节也特别严格,这一层似乎把那老人苦了不少。湖南人爱吃辛辣的食物,就是上了六十岁的陈老每餐没有姜,没有辣椒,是食不甘味的。但怕会激起老人的肾脏病,这辛辣的食物却在最严禁之列。不过那老先生也很能忍耐,因有复明的希望在后头,医生说什么他也就唯唯听命。他时常爱这样说,他的眼睛将来复明时,能够看见我们一眼,他是多么高兴呵。
起初受种种诊察的时候是住在寓所里,遇必要时再到学校去,后来决定要行手术,便移进病院里去了。我和陈老的儿子和管事三人便轮流着在病院中陪他过夜。行手术的时候因为有课,可惜我不曾临场。据说大西教授很得意,说他的手术进行得很顺畅,复明的希望或许是有的。
天气一寒冷起来,学校里的人体解剖便开始了。一个礼拜有三次,都是在下半天。八个人解剖一架尸体。尸体分成八部分,头部,胸部连上肢,腹部连大腿,胫连脚,左右各一人。余下的背部是归头部的两人解剖的。第一学期解剖筋肉系统,第二学期解剖神经系统,在约略四个月的期间要把这全身的两项系统解剖完。因为左右是对称的,所以一个人便须得轮解着八架尸体。尸体是用防腐剂福尔马林(Formalin)注射过的,全身缠着纱布,储在解剖教室的尸库里。八个人去抬出一架尸体来,陈在锌板制的长条桌上,就像围着吃西餐的一样,拿着刀子和钳子,来坐着吟味。起初一两次倒还是一个囫囵尸,随后便分割成七零八碎了。最后是像几头人熊,各人抱着一节骨头。福尔马林的臭味倒还不甚恶劣,但到时间经久了,绷带的保障已经不严密,尸体上要发起霉来。天气一热时更要腐化,甚至钻出些蛆蛹来。这样叙述着好像很恶心,但在解剖着的人看来,实在好像在抱着自己的爱人一样。特别是在头盖骨中清理出了一根纤细的神经出来的时候,那时的快乐真是难以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