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的美顿书已西,冲冠有怒与天齐。
问谁牧马侵长塞,我欲屠蛟上大堤。
此日九天成醉梦,当头一棒破痴迷。
男儿投笔寻常事,归作沙场一片泥。
但是,慨当以慷地回了国的“男儿”在上海的客栈里呆了三天,连客栈附近的街道都还没有辨别清楚,又跟着一些同学跑回日本。谁料隔不到两年我又变成了“汉奸”呢?
——“回国后到底得到了甚么结果?”
——“哪有甚么结果?跑北京的代表们听说是段祺瑞亲自接见过一次,嘉奖了他们,要他们回到日本安心求学,说政府是决不做有损国体的事的。这一部分的代表有的早回来了,有的留在北京在运动做官。又有一部分南下到了上海,和派到上海的代表们合在一道,现在在办着《救国日报》。空空洞洞地只是一些感情文章。我看他们通是一些政客!”
——“真正爱国的人怕也很不少罢?”
——“受牺牲的倒很不少,特别是一些年纪较小的朋友,他们很热心,四处去卖报,去宣传。但那样的生活能够支持好久呢?能有多大的影响呢?要救国怕还是要有点实际的学问才行罢。”
老张很雄辩,大约也是因为落了一年第,所以特别地愤懑。我自己是有过一番经验的人,自己的爱国心觉得也并不比谁落后。
——“假使中国的政府真正能够同那一国开战,跑回去当兵倒还有些意思。不然只是空跑啦。”我对他这样说。
两个人在那甬道旁边的一座石灯下谈了好一会,老张问我吃了午饭没有,他说他要回寓去用饭。我也就跟着他到了他的寓所。他原来就落宿在邻近村落里的一家新修的下宿屋里面。他是住在楼上的。六铺的草席上连矮桌也没有,只有一个藤手箧,手箧旁边散乱着几本书。我顺手拿了一本来看,是当时以淫书驰名的《留东外史》。
——“你怎么在看这样的书?”
——“怎么,不好吗?我觉得那写实手腕很不坏啦。”
我没有再说甚么,看了一下书的内容是旧式的章回体;我又把书给他放还原处去了。
等资平吃了中饭,两个人又走到海边上来。
就在箱崎神社的正面,社前的甬道通向海滨的地方,展开了一片银白的沙原。临海处西侧有水族馆和筑港事务所;东侧有一座旅馆,是城堡般的西式建筑,名叫抱洋阁。自欧战开始以来,西欧的资本家因受战事的影响一时遭了挫折,日本的资本主义便乘着这个机会勃发了起来。那时的日本政府正是在财政上采取积极政策的政友会的原敬内阁,对于产业热特别加以煽扬,于是乎有好些通常的家屋都改成了各种各样的小规模的工厂。它们的最大销路不消说就是我们伟大的贵中华民国。中国便替日本人造出了很多的“成金”(Narikin)——暴发户来。那些暴发户一有了钱,痛头的便是怎样来把钱消费。依着经济上的铁则,他们自然要向着规模较大的再生产的方面去灌注,而同时是向着享乐一方面去挥霍,物价便如像受着魔术的呼遣一样,暴涨了起来。在这“成金风”吹煽着的时候,日本的企业家自然是遇着了名实相符的黄金时代,一切的无产阶级和中小商人倒也还没有梦想到失业和破产的危险。在这时候最受着打击的是没有营业本领的中产人家和没有劳力出卖的知识阶级。日本的官公吏和教职员等增加了薪水的是在这个时候;中国的官费留学生,高等学校级的每月由三十二圆增加成四十三圆,大学级的由四十八圆增加成七十二圆的,也正在这个时候。抱洋阁和筑港事务所对峙着的箱崎海岸,就是那时候的“成金风”的标识了。
博多湾中有筑港工事在进行着,是商办的有限公司,打算把博多湾浚深起来成为海港,好推进福冈附近的石炭产业,以夺取长崎港的地位。博多湾的外貌很是像一个大湖。在东北角上有一个细长的土股名叫海中道,一直伸向海中,就像缩小了的意大利半岛一样,把外海的玄界滩和内部的博多湾隔断了。博多湾真是风平浪静的,比太湖的湖水还要平稳。
——“令人有点不相信啦,元军的几百艘战舰,在一夜之间通统沉没在这里了。”
——“那是遇着‘二百十日’的大风啦,那样的大风一来,听说是排山倒海的。这个时期不久就要到了。‘二百十日’你懂么?是从春分起算到第二百零十天,正是夏秋之交,北半球的空气寒冷了起来,和南太平洋上在夏天晒得灼热的空气生出猛烈的对流,便激起那股大风。”
资平到底不愧是学理科而且打算学地质学的人,他这样启蒙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