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太卜,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只恨张仪,对于南后倒并不怨恨。南后她平常很喜欢我的诗,在国王面前也很帮助过我。今天的事情我起初不大明白,后来才知道是那张仪在作怪啦。一般的人也使我很不高兴,成了张仪的应声虫。张仪说我是疯子,大家也就说我是疯子。这简直是把凤凰当成鸡,把麒麟当成羊子啦。这叫我怎么能够忍受?所以别人愈要同情我,我便愈觉得恶心。我要那无价值的同情来做什么?
郑詹尹:真的啦,一般的老百姓真是太厚道了。
屈原:不过我的心境也很复杂,我虽然不高兴他们的厚道,但我又爱他们的厚道。又如南后的聪明吧,我虽然能够佩服,但我却不喜欢。这矛盾怕是不可以调和的吧?我想要的是又聪明又厚道,又素朴又绚烂,亦圣亦狂,即狂即圣,个个老百姓都成为绝顶聪明,你看我这个见解是不是可以成立呢?
郑詹尹:这是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话啦。
屈原:不,不是那样。我不是要人装傻,而是要人一片天真。人人都有好脾胃,人人都有好性情,人人都有好本领。可是我自己就办不到!我的性情太激烈了,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偏,要想矫正却不能够。你看我怎样的好呢?我去学农夫吧?我又拿不来锄头。我跑到外国去吧?我又舍不得丢掉楚国。我去向南后求情,请她容恕我吧?她能够和张仪合作,我却万万不能够和张仪合作。你看我怎样办的好呢?
郑詹尹:三闾大夫,对你不住。你把这些话来问我,我拿着也没有办法。其实卜卦的事老早就不灵了。不怕我是在做太卜的官,恐怕也是我在做太卜的官,所以才愈见晓得它的不灵吧。古时候似乎灵验过来,现在是完全不行了。认真说:我就是在这儿骗人啦。但是对于你,我是不好骗得的。三闾大夫,像我这样骗人的生活,假使你能够办得到,恐怕也是好的吧。我们确实是做到了“大愚若智,大拙若巧”的地步,呵哈哈哈哈……风似乎稍微止息了一点,你还是请进里面去休息一下吧,怎么样呢?
屈原:不,多谢你,我也不想睡,请你自己方便吧。
郑詹尹:把酒喝一点怎么样呢?
屈原:我回头一定领情的啦,太卜。
郑詹尹:你该不会疑心这酒里有毒的吧?
屈原:果真有毒,倒是我现在所欢迎的。唉,我们的祖国被人出卖了,我真不忍心活着看见它会遭遇到的悲惨的前途呵。
郑詹尹:真的啦,像这样难过的日子,连我们上了年纪的人,都不想再混了。
屈原:大家都不想活的时候,生命的力量是会爆发的。
郑詹尹:好的,你慢慢喝也好,我还想去躺一会儿。
屈原:请你方便,怕还有一会天才能亮呢。
郑詹尹复提着灯笼由原道下场。
大风渐息,雷电亦止,月光复出,斜照殿上。
屈原:啊,宇宙你也恬淡起来了。真也奇怪,我现在的心境又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变换。我想,毕竟还是人是最可亲爱的呵。不怕就是你所不高兴的人,在你极端孤寂的时候和他说了几句话,似乎也是镇定精神的良药啦。(复在殿中徘徊)啊,河伯!(徘徊有间之后,在河伯前伫立)请让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让我再和你谈谈心吧。你知道么?现在我所最担心的是我的婵娟呀!她明明是被人家抓去了的。她是很尊敬我的一个人,她把我当成了她的父亲、她的师长,她把我看待得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贵重。(稍停)她最能够安慰我。我也把她当成了我自己的女儿,当成了我自己最珍爱的弟子。唉,我今天实在不应该抛撇了她,跑了出来。她虽然在后园子里面看着那些人胡闹,她虽然把我的衣裳拿了一件出去,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宋玉要她做的,宋玉那孩子,他是太阴柔了。(将神案上的酒爵拿起将饮,复搁置)唉,这酒的气味,我终竟是不高兴。河伯,你是不是喜欢喝酒的呢?你现在的情形又是怎样?我也明明看见,别人也把你抓去了。你明明是为我而受难,为正义而受难呀。啊,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的好呵!(复在神殿中徘徊。)
此时卫士甲与婵娟由右首出场。屈原瞥见人影,顿吃一惊。
屈原:是谁?
婵娟:啊,先生在这儿啦,我婵娟啦!(用尽全力,踉跄奔上神殿,跪于屈原前,拥抱其膝,仰头望之,似笑,又似干哭。)
屈原:(呈极凄绝之态)啊,婵娟,你怎么来的?你脸上怎么有伤呀?你怎么这样的装束?
婵娟:(断续地)先生,我高兴得很。……你请……不要问我。……我……我是什么话都不想说。我只想……就这样……就这样抱着先生的脚,……抱着先生的脚,……就这样……死了去吧。
屈原不禁潸然,两手抚摩着婵娟的头,昂头望着天。如此有间。婵娟始终仰望屈原,喘息甚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