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暨南大学的讲演

鲁迅演讲全集[电子书]

以下,我们谈谈文艺方面的“创作”。依理而论,既然是“创作”,就要有“闯劲”,要开辟出一条新路子来,不能受前人的框框所限制,陈陈相因,依样画葫芦,老是那一套,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要写东西,首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方向”切准了,就写起来。胆量要大些,不要怕人家批评。(音高而气雄)批评的人,他们有他们一套的观点、手法和作用,恐怕未必和我们执笔的人一致,因此,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写我们的,不管他。(说到这,丏尊老师风趣地说:“那方光焘先生就缺少工作做了。”方先生微笑着说:“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我有我的事好做。”鲁迅先生略停一下,继续讲下去。)开始写东西,或许“词汇”不够,或“词不达意”,这是难免的,不要胆怯。须知一个人并不是一出母胎就成为大人的,是逐渐地壮大的。幼稚点也不足怕,不足羞,久炼成钢嘛,只要能“自强不息”,不断地求进步,那自然会充实起来的。当然,没有从天而降的“天才”,“天才”也是在人民大众里面产生的。大众是产生“天才”的“土壤”,现在“土壤”雄厚了些,将来就有产生“天才”的可能。不过,刻下能动笔的青年作家并不多,我是把“文艺的未来”和“中国的未来”寄希望于你们的。(先生好像慈母喂婴,向大家默默地环顾着)

你们现在能够上大学,真是幸运。学中国文学并不容易,因为中国文学遗产确是汗牛充栋,其中精华不少,垃圾确也很多,应当汲取其精华,不要被垃圾压倒了。从前有一句老话叫做“鹅王择乳”,说的是“乳”和“水”放在一道,鹅有特殊的选择能力,只吃“乳”而不喝“水”。这是不是事实呢?我们且不管它,但这个故事很有启发作用。我们应该吃些“乳”以滋养身体,若是多喝些“清水”,就不免发生膨胀病,而况是“浊水”和“毒水”呢?假如喝得多一些,那就是速死之道,无药可医了。我自幼是读过一点古书的,回忆起来真有趣,当时的老师教我用朱笔圈点(不是标点)古书,这是很耗费光阴和脑力的。并且,一本书用朱笔点完了,又要改用绿颜色的笔复校。因此,我总希望有人出来把切合目前需要的古书加上新式标点,以节省学人的时间和脑力。但是,标点古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标点弄错了,就会使人误解和曲解原文的涵义。唉!我们中国的古书真难读,据传说班昭把她父、兄的遗业《汉书》继续完成了,当时的大儒就要请求她面授句读。你们看,专在纸头上考古之难,有如此者。我想,在古书里面取材料以资参考是可以的,倘若一头钻进故纸堆里面爬不出来,那就不好了。(先生作怜惜之态)当然,也会有些老头子起来反对我的说法,那就只好让他们一味笼统盲目地“古之又古”,“作古”、“千古”去罢。

现在,各处报刊发稿费都是按字数多寡算钱的,因此就有人故意把“大作”拉得长些,则稿费从丰。此风实不可长,因为不求内容的充实而只贪字数的增多,这实在是一种病态。你们假如要做文章向报刊投稿的话:第一,切忌言之无物;第二,切忌冗长;第三,切忌“敝帚千金”,需要“改之又改”;第四,不因袭前人;第五,务必精炼些;第六,如为环境所限,不便用“直笔”,就改用“曲笔”,也可以。

关于外国的文艺名著也可以选读,这是有借鉴的作用的。但有先决条件,最好能懂得一种欧洲语文,若是专靠华文译本,那就隔了一层。听说,你们多是读英语的,好了,许多世界文艺名著都有英译本,而中译本很不全,这是一个缺陷,将来可能会填补起来。不过就我的经验很感觉用这种“方块汉字”去翻译外国文艺名著,有的时候就是“配合”不上,若是“诗歌”,它那“韵律”的美妙,都是含有“音乐性”的,一经翻译,可以说完全失掉了。当然,“诗中有画”的中国“古诗”尤其是“律诗”的“对仗”,用“拼音文字”来翻译,也是无法着笔的。

注释

①本篇录自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出版的《鲁迅研究资料》第十三辑。

上一页 1 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