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就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对我说:
“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融湿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的影子。
树阴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把他撂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下雪》的: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作诗的皇帝作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
“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请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问: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账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给他跟你爸爸告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犟,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儿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用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轻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了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抖搂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我这样早起来吓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地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把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醒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大姐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嘚、嘚、嘚、嘚。”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清新的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城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