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打滚儿

城南旧事[电子书]
  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掸打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
  “好热呀!”
  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
  “孩子呢?”
  “上——上他大妈家去了。”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宋妈。他的白布的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宋妈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出来的。
  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道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我,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看见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又叹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地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呵叱她,我轻轻地喊:
  “宋妈,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恨恨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呆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妈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又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宋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