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娘

城南旧事[电子书]
  爸也许真的忘记我在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脸!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么,立刻想到妈。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锅里油热了,冒着烟,她把菜倒在锅里,才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我:
  “干么?”我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妈的脸,她急了,又催我:“说话呀!”
  我被逼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说:
  “我饿了,妈。”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你急什么?吃了要去赴死吗?”她扬起锅铲赶我,“去去去,热得很,别在我这儿捣乱!”
  在我的泪眼中,妈妈的形象模糊了,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宋妈把我一把拉出了厨房,她说什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你妈,看这么热天,这么大肚子!”
  我听了跳起脚来哭。
  兰姨娘也从里院跑出来了,她说: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会工夫怎么又捣乱捣到厨房来啦!”
  妈说:
  “去叫她爸爸来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围在家中女人们的中间,她们越叫我吃饭,我越伤心;她们越说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厉害。
  在杂乱中,我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我身旁擦过,是——是多日不见的德先叔,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里院走。看着他那轻飘飘白绸子长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内。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它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扎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么“弟弟”“黛玉”“绿琴”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以前,也是在这种地方住。她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因为这样,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使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窗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英子!”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
  “看你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吃。”她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绷着劲儿,一点笑容都没有。她又说:
  “别难过,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么样的莲花灯,兰姨娘给你买。”
  我摇摇头,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哦?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
  “四眼狗?”我不懂。
  兰姨娘淘气地笑了,她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睛上一比:
  “喏!就是这个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并且说:
  “他是很有学问的,所以要戴眼镜。他在北京大学念书,爸说,他是顶、顶、顶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我挑着大拇指说,很有把兰姨娘卑贱的身份更压下去的意思。
  “原来是大学生呀!”兰姨娘倒也缓和了,“那么就是你妈说过,常住在你们家躲风声的那个大学生喽?”
  “是。”
  • 下一篇 驴打滚儿
  • 上一篇 我们看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