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的叔叔——莱尼
一天下午——K正忙得不可开交,赶着处理当天就要发走的函件——,他的叔叔卡尔,一个乡下的小地主从两个来送文件的办事员之间挤过去,急急忙忙地走进了办公室。看到叔叔的到来,K并没有感到像他前些日子想象着叔叔要来时那么惶恐紧张。差不多一个月以前,K就断定叔叔肯定会来的。他常常在想象中看见他的模样儿,现在真的出现在眼前:微微驼着背,左手拿着那顶捏得塌下去的巴拿马帽,一进门老远就朝他伸来了手,接着莽莽撞撞急不可待地从写字台上递过去,凡是挡道的东西,都会给撞个乱七八糟。他的叔叔老是匆匆忙忙的样子,好像让那迂腐的想法追逐着似的:他要进城来,总是只呆一天,而且非得要在这一天里办完所有事先打算要办的一切事情不可。此外,他也不放过任何一个跟人寒暄、谈生意或者娱乐的机会。只要他一来,K就得全力以赴,帮他办好所有要办的事,还得把他留在家里过夜。他从前是K的监护人,K对他抱有特殊的感恩之心。“乡巴怪,”K总是这么称他。他打完招呼——K请他坐到椅子上再说,可他连这点空都没有——,就叫K跟他单独谈一谈。“我们很有必要来谈一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谈我放心不下。”K立刻把两个办事员打发走,吩咐他们别让任何人进来。“约瑟夫,你可知道我听到了些什么吗?”他看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便大声说道,随之坐到办公桌上,顺手抓来各种文件纸,连看也不看就垫在座下,以便坐得舒服些。K缄默不语,他明白叔叔要问什么。但是,既然他已经突然脱开了这紧张的工作,索性就先舒舒服服地偷个闲。他透过窗户,望着马路对过。从他坐着的地方望出去,只能看到马路对过一个小小的三角地带,一道光秃秃的住宅墙夹在两家商店的橱窗之间。“你还有闲心往窗外看,”叔叔挥动着双臂大声说道,“天啦,约瑟夫,你回答我呀!是不是真的?难道说会是真的吗?”“亲爱的叔叔,”K说着把自己从心不在焉的境地里拽了出来,“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要我说什么呢。”“约瑟夫,”叔叔警告说,“就我所知,你从来不会说谎的。难道要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当作是不祥的兆头吗?”
“我当然猜得到你要问什么,”K顺从地说,“你大概听到了关于审判我的事吧。”“是这么回事,”叔叔一边回答,一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是听到了关于审判你的事。”“是从谁那儿听到的?”K问道。“爱尔纳写信告诉我的,”叔叔回答道,“她也难得见你的面,你也不大关心她,不是吗?尽管如此,她还是听说了。我今天收到了她的信,当然马上就乘车赶来了。没有别的原因,可这个原因已经足够了。我可以把信中提到你的一段话念给你听听。”他从小皮夹里拿出那封信。“就在这儿,她写道:‘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约瑟夫了。上个星期,我去银行找过他一次,可是约瑟夫很忙,我没有见到他;我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然后不得不回家去,因为我还要上钢琴课。我真想跟他谈谈,也许不久会有机会见到他。我过生日时,他给我送来了一大盒巧克力。他真好,想得多周到。我上次写信时,竟忘了告诉你们这件事。现在你们写信问起我,我才想起来了。你们可要知道,巧克力到了寄宿公寓里,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还没有等你意识到有人送来了巧克力,就已经一扫而光了。可是关于约瑟夫,还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们。如上所述,我到银行去无法见到他,他正在跟一个先生商量事。我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然后问了一位办事员,他们是不是还要谈很久。他说或许要谈很久,因为谈话可能牵涉到对襄理先生提出诉讼的事。我问究竟是什么案子呢,他是不是搞错了,可是,他说他没有搞错,是有一个案子,而且还是一个严重的案子,不过,再多他就不知道了。他本人倒很愿意帮助襄理先生,他说襄理心地良善,为人刚直。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办是好,只好盼着某些很有影响的人物出面来帮他说话。他相信,肯定会有人出来帮忙的,事情终归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不过,他说眼下从襄理先生的情绪看得出,情况似乎不太妙。当然,我并没有把他的一番话当真,也设法去安慰那个头脑简单的办事员,叫他不要向任何人谈这事。我认为,他所说的这一切纯属无稽之谈。不管怎么说,亲爱的父亲,也许为了放心起见,你下一次进城的时候,最好应该过问一下这事。对你来说,可能容易打听到比较详细的情况。如果真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请你那些颇有影响的亲朋好友给通融一下。即使没有那个必要,这倒是很有可能的,那么,至少这不久会给你女儿带来一个拥抱你的机会,那会叫她多么高兴啊。’——真是一个好孩子。”叔叔念完这段信后一边说,一边抹去盈眶的泪水。K点了点头。他由于最近遇到了种种麻烦事,把爱尔纳彻底忘在脑后了,甚至连她的生日都忘掉了。她编造出送巧克力的故事,显然只是要替他在叔叔和婶婶面前保全面子。这实在感人至深。即使他打算从现在起定期送给她戏票,也肯定不足以回报她的一片心意。可是,去寄宿公寓看她,跟一个十八岁的女中学生聊天,他现在觉得也不合适。“那么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呢?”叔叔问道,这封信使他忘掉了一切焦急和不安,他好像又要把它念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