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第4章

审判城堡[电子书]

  K问道。“噢,可别这么说,当然相信咯,”这人说着稍稍闪向一旁,但是,从他回答的口气里,流露出来的是惶惑,并无信任可言。“看来你不相信我,对吗?”K问道。他不知不觉地被这人那逆来顺受的奴才相激怒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仿佛要逼着他非相信不可。可是,K并没有想要治他,只是轻轻地跟他交了交手。不料这人大叫起来,好像K不是用两个指头,而是用一把灼热的火钳夹住他似的。这可笑的叫喊使K讨厌透了。如果他不相信K说自己是被告,那就更好;或许他真把K当成法官了。K现在要跟他分手了,才狠狠地抓着他,一把将他推回到座椅上,然后径自走过去。“绝大多数被告都这么神经过敏,”法院听差说。他们走开以后,那人也不再叫喊了。这时,几乎所有的当事人都聚拢在那人的周围,好像要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个看守也迎着K的面走过来。他身上佩着一把剑,一看就知道是个看守。那剑鞘是铝制的,至少从颜色看是这样。

  K出神地看着剑鞘,甚至用手去摸了摸。这看守是听到有叫喊声才过来的,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法院听差试图敷衍几句把他打发走,可是,看守却一本正经,还非得亲自去看个究竟不可。他行了个礼,便继续走去,走得虽然很急,但步子迈得很小,而且有度,大概是患痛风的缘故。

  K并没有久久地留心过道里的看守和那群人,特别是因为他大约走到过道的中间时,发现右边可以穿过一个没有门的通道口拐进去。他示意法院听差是不是打这儿走。听差点了点头,K随即拐了进去。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他老是得走在法院听差前面一两步,至少在这个地方,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被押送的犯人。于是,他一再停住步等法院听差,可这人立刻又落到了后面。为了结束这不自在的滋味,K终于开了口:“好吧,我已经看到了这儿是什么样子,现在想走了。”“你还没有看完呢,”法院听差十分爽快地说。“我不想都去看了,”K说,他也确实感到很累了,“我要走了,出口在哪儿?”“你总不至于迷了路吧?”法院听差惊奇地问道,“你从这儿往前走到转弯的地方,然后向右再顺着过道一直走下去,就到门口了。”“你跟我一起去吧,”K说,“给我领领路。这儿这么多的过道,我怎么会知道该走哪条呢?”“只有一条道,”法院听差这时已经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我不能再跟你回去了。我得汇报去。我已经为你耽误了很多时间。”“跟我一起走吧,”K现在更强烈地重复了一次,仿佛他终于当场抓住了法院听差在撒谎似的。“你别这么大声叫了,”法院听差低声说,“这儿到处都是办公室。如果你不肯自己一个人走回去,那我就再陪你走一段,或者你在这儿等着,我汇报完以后很乐意再陪着你回去。”

  “不,不行,”K说,“我不想再等了,你现在非得陪着我走不可。”K还没有顾得上四下看看他到了什么地方,只听见他周围有一扇门打开了。他随声看去,见一个姑娘走了出来,她显然是被K的大声讲话呼唤过来的。姑娘问道:“请问这位先生有何见教?”在这姑娘身后较远的地方,K看见半明半暗中还有一个男人渐渐靠近。K凝视着法院听差。这家伙刚才还说过谁都不会注意K,可是现在已经来了两个人,要不了多大一会儿,所有的官员都会注意上他,要问他来这儿干什么。惟一可以让人理解和接受的解释是,说他是一个被告,想打听下一次审讯的具体日期。但是,他恰恰就不想给他们这样解释,更何况这也不符合事实。他到这儿来,只是出于好奇,或者是出于渴望,要断定这个法院的内部跟它的外部一样令人作呕。当然他更不可能这样去说。事实上,他的猜测看来是对的。他不想再深究下去,至此所看到的一切已经够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恰好现在也没有心思去面对一个随时会出现在哪个门前的高级官员。他想离开,也就是说让这听差陪着,或者必要时只身走就是了。

  然而,他站在那儿,木然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显得很惹人注目。

  那姑娘和法院听差也真的在注视着他,看他们的神态,仿佛转瞬间在K的身上就要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他们不想错过这个可以亲眼目睹的时机。在门开着的地方,站着K刚才远远看见的那个人。这人抓住低矮的门楣,踮起脚尖悠然地晃来晃去,就像一个急不可待的观众。但是,姑娘首先发现,K木然不动的举止显得颇为不舒服的样子。她便搬去一把椅子问道:“你坐下好吗?”K立刻坐下来,双肘撑在扶手上,好把身子支撑得更稳些。“你觉得有点头晕,是吗?”姑娘问他说。这时,姑娘的脸就凑在他的眼前,显现出一副好些女人在青春年华时所特有的那种严肃的神色。“你别担心,”她说,“在这儿,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差不多每个初来这里的人都是免不了的。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吧?既然是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太阳晒在屋架上,直烤得梁木灼热,屋里的空气简直闷热得无法忍受。这个地方太不适宜于做办公室了,不管它除此以外有多大的用场。可要说起这里的空气来,在案子多的日子里,差不多天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弄得空气污浊不堪,难得叫人透过气来。如果你再想一想,还有各种各样洗好的衣服也晾晒在这儿——当然也不能完全禁止楼里的住家晾晒衣物——你就不再会因为你有点头晕而感到奇怪了。不过,时间久了,自然就习惯了。等你来上两三次后,差不多就不会再感到透不过气了。你感觉好些了吗?”K没有回答。这突然的头晕使他只好受这些人摆布,觉得太难堪了。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头晕的原因,非但没有觉得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了。姑娘马上看在眼里,顺手抓起一根靠在墙上的带钩的竿子,打开正好在K的头顶上通往户外的小天窗,好让K透一透气。然而,烟尘随之纷纷扬扬地涌了进来,姑娘不得不马上又把天窗关上,拿出自己的手帕替K揩净两手。K已经虚弱得不能自理了。他倒很乐意安安静静地呆在这儿,等到恢复得有了足够的气力后再离去。不过,他们越少留意他,他肯定恢复得就越快些。但是,姑娘这时却说道:“你不能呆在这儿,我们在这儿会妨碍人走路的——”K目光扫视四周,似乎询问着在这儿到底妨碍了什么人走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送你去医院。请你帮一帮我吧。”她对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说。那人马上就靠了过来。可是,K不愿意到医院去,特别不愿意让人家把他弄到更远的地方。他去得越远,情况肯定就越糟糕。“我已经可以走了,”他说着站起身来,在椅子里舒舒适适地坐了一阵子,一站起来就抖抖颤颤的。但是,他依然挺不直身子。“看来还是不行,”他一边摇摇头说,一边又叹息着要坐下去。这时,他想到了法院听差。即使他这个样,听差也不用费什么劲就能把他送出去。可是,他好像早就溜走了。K从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和那人之间望过去,连法院听差的影子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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