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由于克鲁普太太的劝告,也许由于九柱戏的正式名称斯开特尔和特拉德尔读音略有些相似,第二天,我便想去看看特拉德尔了。早过了他上次说的时间了。他住在开姆顿区兽医学院附近一条小街上。据住在那一带的一个文书告诉我,那地方的房客主要是些男学生,他们买下活驴子,然后在他们的住处用这些四条腿的牲口做实验。从那文书那里,我得到有关这么一个学术园地的知识,当天下午我就去拜访老同学了。
我发现那条街并非像我所希望的——因为我是为特拉德尔那么希望——那么好,那里的居民似乎有种把他们不要的小玩艺扔到街上的嗜好。这嗜好不仅仅使那街道因为那些菜花叶子而又臭又潮,还特别脏。被扔的也不完全是菜叶类,因为我在找我要的门牌号时,亲眼看到一只鞋,一只汤锅,一个烟囱盖,一把伞,而其破旧程度并不一样。
弥漫在这儿的气息使我记起我和米考伯夫妇同住的日子。我找的那住宅具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破落气,所以显得和这街上的其他建筑大不一样,虽说这些建筑统统依一种单调的模式所建成,看上去就像一个还没了解砖石用法就学造房子的学徒的早期描图;这下就更让我记起米考伯先生和太太。
“喏,”送奶人对一年轻的女佣说道,“欠我的那一小笔欠账准备好了吗?”
“哦,老爷说,他马上去安排。”这是回答。
“因为这一小笔欠账拖得太久了,”送奶人好像没听到回答一样自顾自地讲道,据他那口气来判断,与其说他是讲给那个年轻的女仆听的,不如说是讲给屋里什么人听的,他冲那走廊瞪眼的样子更证实了这点,“我开始相信它已付诸东流,不指望再还了。嘿,我再也忍受不了啦,你知道的!”送奶人说道,仍然冲那屋里喊,朝那走廊瞪眼。
顺便说一句,他实在不像个经营这种软性的牛奶生意的人。哪怕他当屠户或酒商,他那模样也够凶了。
那年轻的女仆声音低了下去,从她嘴唇的动作来看,我觉得她好像想小声说欠款马上就会安排好了。
“我对你实说吧,”那送奶人托起她的下巴,逼视着她说道,“你喜欢牛奶吗?”
“是的,我喜欢。”她答道。
“那好,”送奶人答道,“你明天就没有了。你听见了吗?明天你连一滴牛奶也没有了。”
我觉得,今天仍有牛奶的希望使她大体上安心了。送奶人忿忿地向她摇头以后松开了她的下巴,气冲冲地打开罐,按往常的量往那家的瓶里倒。倒完后,他嘟哝着走开了,又在第二家门前像池愤似的用高嗓门发出他那一行的吆喝声。
“特拉德尔先生住在这里吗?”这时我问道。
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从走廊尽头发出应答声“是的”。于是那年轻女仆说“是的”。
“他在家吗?”我问道。
那个神秘兮兮的声音再次予以肯定答复,于是那女仆又加以响应。我就走进那住宅,依那女仆指点走上楼梯。经过客厅后门时,我觉得有道神秘兮兮的目光在打量我,大概这目光是属于那神秘兮兮的声音了。
我走到楼梯顶时——这幢房子只有两层楼——特拉德尔已在楼梯口迎接我了。他见了我很高兴,极诚恳地欢迎我进他的卧室。卧室在房子的前部,虽然没多少家具却也十分整洁。我看出,这是他唯一的房间,因为房里有张沙发床,鞋油刷子和鞋油与书为伍——在书架最上一层的一本词典后面。他的桌子被文件遮住了,他正穿着一件旧上衣在那儿兢兢业业做事。我知道,在我坐下来时,并没东张西望,可我什么都看见了,连他的瓷墨水瓶上一个教堂的风景画也看见了——这是我在和米考伯一起生活时养成的一种本领。他巧用心思,重新打扮他的衣柜和放他的靴子、刮脸杯等,这就又特别让我记起,还是那一个特拉德尔,曾用写字纸做成洞来捕苍蝇,并用种种值得纪念的手工艺术品来安慰受虐待的自己。
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里,有件什么东西被一大块白布整整齐齐盖着。我猜不出那是什么。
“特拉德尔,”我坐下后又握住他手说,“看到你我真高兴。”
“我看到你很高兴,科波菲尔,”他接着说,“我看到你实在很高兴。因为在伊力巷相遇时,我看到你就开心得不得了,也相信你看到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所以我给你的是这个地址,而不是在律师公寓的那个地址。”
“哦,你有律师公寓吗?”我说道。
“嘿,我有一个房间加一条过道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一个文书,特拉德尔答道,“另有三个人和我合伙租了一套律师公寓——看着像那么回事,我们也把那个文书分了,我每星期付他半克朗。”
他一边这么解释,一边微笑,我觉着那微笑中包含了他旧日的质朴,善良、温顺,以及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