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奇怪的梦

马克·吐温中短篇小说集[电子书]

“不错,先生,三十年前,当我在那儿躺下时,我感到无比的喜悦。因为,那时候我住的那块地方还能称之为农村——那儿四处轻风拂面,花儿的幽香沁人心脾,高大庄严的古木耸入云霄,和风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的私语,快活的小松鼠在我们的头顶上欢呼跳跃,甚至还围着我们载歌载舞,不时有爬虫前来拜访我们为我们解闷,鸟儿们婉转的歌喉给这一方宁静的净土带来悦耳的音乐。!即使一个人少活十年去换取一秒这种无法言喻的快乐也是值得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令人开心。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好邻居,因为能有资格住进那里的人都曾是本城里最显赫的家庭里的成员。我们的后代也似乎没有对我们安息的另一个世界掉以轻心,敷衍了事。他们把我们的新居修葺得堂皇体面。经常维修保持外观清爽整洁;围栏还没有朽坏就已换上新的,牌匾也经常刷油漆或者抹石灰,一当它们看起来有点生锈或稍微腐蚀,他们就会来及时将之更换。墓碑总是竖得笔直,周围的铁栏杆完整无缺,闪亮如新,玫瑰花丛和灌木修剪得非常整齐、有型。一切都毫无瑕疵,围墙上纤尘不染,光滑整洁,还雕刻着些美好的事物。但那些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子孙早已把我们忘却了。我的孙子现在就住在我当年辛辛苦苦用自己的血汗钱建起的堂皇大屋里,却任凭我在这个破洞窟里被蜂拥而至的蟊贼毒虫撕咬,把我原来就已破烂腐朽的尸衣啃得七零八落,甚至还无耻地在我的衣服上面做窝。我与那些与我住在一起的朋友共同奠定和保卫了这座美丽城市的根基和财富,使它欣欣向荣。可我们用全部的爱心抚育长大成人的婴孩却把我们抛在这个最肮脏下流的破坟岗,任凭四邻的诅咒、陌生人的耻笑。你看看今昔岂止是天壤之别,我的牌匾早已腐烂坍塌;我坟头的铁栏杆东倒西歪,其中一根脚柱还被拔出土面任凭它在风中荡来晃去,那个样子显得放荡轻浮,毫无体面可言;我的纪念碑也有气无力地倾倒在一旁,我的墓碑也没精打采地垂下它沉重的脑袋;那些可爱的小装饰都已不复存在——没有玫瑰花,没了灌木丛,没有了碎石铺缀的小径。那些赏心悦目的东西都已经荡然无存;甚至那些为了使我们免于受野兽惊吓和侵袭的没有刷漆的旧围墙都已经被人们没有长眼的脚玷污,显得极其肮脏破敝,大部分已经摇摇欲坠,甚至被整个连根拔起扔于街道旁,他们倒在那里惟一的用处是勾引人们的眼光,让他们看到我们目前凋败荒凉的惨状,招来人们的更多挖苦嘲笑而已。可如今更糟的是,我想再把自己贫穷褴褛的老骨头隐藏在那片友善的林子里都已经不可能了,城市已经把那干巴巴的手臂向外无限延伸,最终波及我们的安宁,这样一来,我们那曾经洋溢着欢歌笑语的老家剩下的惟一遗迹是那一丛站立在城市中、烦闷抑郁、厌倦疲惫、看起来愁容满面的林木;它们把自己的脚伸进我们的棺材,眼睛空洞地望着虚无,我真希望它们能在那里撑下去。我给你说,这景象实在是太侮辱人了!

“你也许渐渐会明白——你已经开始有点明白,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我们的子孙就住在城里不远,他们恣意挥霍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而我们要拼了老命才能保全自己的头盖骨和这把老骨头。老天爷,想在我们那块墓地里找一座不漏水的墓地简直不可能——真的,找不出一座。每次晚上下雨,我们都得气喘吁吁地从地底下蹿出来爬到树上去——有时,冰冷的雨水会突然淌进我们的后颈窝,我们都会毫无例外地被惊醒,然后破坟里的我们会‘霍’的一声撑起身子站起来,踢翻盖在上面的破敝的棺盖,一下子蹿到树上去!我的天哪!在某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如果你有兴趣到那片墓地走走,你准会看到十五六个像我这样的鬼魂孤苦伶仃地挂在树上,用一只脚立在那里,骨头关节在摇摇晃晃的树上发出可怕的响声,任凭飕飕的冷风直穿透我们的骨头!许多次,我们不得不在上面栖息三四个钟头,然后再从上面慢吞吞地滑下来。全身冻得僵硬,不过睡意还是甚浓,我们不得不互相借用一下脑壳以便能将坟墓里的水舀干——倘若我现在把头向后仰一仰,你从我的眼里向脑壳里望望,你就能看见那里面差不多装满半个脑壳的焦干的沉积物——这些破东西害得我走起路来头重脚轻,有时令我头脑转不过弯来,显得无比愚蠢!不错,先生,假使在那样的夜晚你碰巧经过那里,大概是黎明前的一阵子,你可能正赶上我们从坟里往外舀水,你也会看见栏杆上四处都晾晒着我们的尸衣。噢!我有一件优雅的尸衣就是晾在那里被人偷去了——我猜那多半是那个叫斯密士的家伙干的,他住在离我们那块墓地不远的一片乱坟岗里——我这么想是有依据的,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上除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花格子的衬衣外什么也没穿。可上一次我在新公墓举行的一次联谊会上见到他时,这家伙却是到场的鬼魂中穿得最讲究的一个——更可疑的是,当他看到我也在那里时,他一转眼就溜掉;前一阵一个老妇人也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丢失了自己的一副棺材——一般说来,无论她到哪里去,她都会随身拖着自己的棺材的,因为她总是易受风寒,当寒气冒上来时她的老毛病痉挛性风湿就会复发,要是她总是在夜晚阴冷潮湿的地方呆着,她肯定会像死前一样死于这个老毛病的。所以棺材对她来说简直是性命攸关。她的名字叫赫奇基丝·安娜·玛蒂尔塔,赫奇基丝——没准你认识她?她嘴里只有两颗上门牙,高挑身材,看起来有点驼背。身子左侧少了一根肋骨,一绺已经干枯的头发往下遮掩着头的左侧,而在离右耳上部不远的地方有一撮鬓发竖立起来。她的下颚骨已经腐蚀脱落。好在有一根破绳子将它绑到一侧的骨头上,左前臂的一块小骨头也不见了——她的步态大摇大摆,当她双手叉腰鼻孔朝上扬时大有一种“威风凛然”的气度——她一向无拘无束,大大咧咧惯了,可全身都在斗殴中弄得伤痕累累,没一处完好无损的,看起来就像那些身经百战、饱经风霜的破瓦罐一样破烂不堪——也许,你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