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不能自已,他已被爱情和痛苦搅得狂乱不堪。受到这可怕的一击,他很想为自己辩白几句。真是荒谬:惹人讨厌是能够辩白的事吗?然而理智已经不能约束他了。一种盲目的本能驱使他竭力拖延对命运的判决。他觉得只要他还能说话,一切就还没有结束。但玛蒂尔德一点都听不进去,于连的声音让她腻烦。她想不到于连竟敢打断她的话。
丧失了贞洁和高傲使玛蒂尔德产生了双重的悔恨。所以,那天早上,她也非常痛苦。自己竟把千金之躯拱手献给了一个小神父,一个农民的儿子。每每念及于此,就让她痛心疾首。想到伤心处,她还会夸大其词地说:“这简直就像失身于一个仆人一样。”
对一个心气高傲的人来说,从自怨自艾到迁怒于人只有一步之遥;在这种情况下,他往往通过大发雷霆而获得宣泄的快乐。
这时候,德·拉莫尔小姐便用最轻蔑的语言对于连肆意羞辱。她才思敏捷,而且特别擅长伤害别人的自尊,加深别人的创痛。
于连生平第一次遭到一个头脑比自己更敏锐而且对他切齿痛恨的人的攻击。但他非但没有丝毫自卫的意识,反而自轻自贱起来。他看到玛蒂尔德的攻击尖酸刻簿,而且算计得极为巧妙,简直让他防不胜防。此时,他倒觉得玛蒂尔德攻击得没错,甚至攻击得还不够。
至于玛蒂尔德,几天前曾对于连疯狂地崇拜。现在借此机会,既报复了于连,也惩罚了自己,由此,她的自尊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她得意地对于连说出的刻薄话,根本无须她费心去想,只消把一个星期来心里盘算的那些绝情话重复一下就行了。
于连听在耳里,每句话都如万箭钻心。他真想溜掉,但是拉莫尔小姐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了他。
“请悠着点,”他说,“别高声大气的,隔壁会有人听见的。”
“那又能怎样!”德·拉莫尔小姐傲慢地说,“谁敢说听见了我的话?我要彻底治治你的傲气,省得你自以为能对我颐指气使。”
于连终于离开了图书室,他感到十分惊讶,这倒使他心中的痛苦不那么强烈了。
“哦!她再也不爱我了,”他一遍遍地大声说道,仿佛怕自己看不清眼前的处境似的,“她只爱了我八九天,而我却要爱她一辈子。”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几天前,仅仅几天前,我还全不把她放在心上呢!”
玛蒂尔德的傲气得到了满足,心中扬扬自得。她终于能和于连一刀两断了!这么干脆地斩断了这段难以割舍的恋情,让她极为高兴。“那么,这小子就会明白,他过去没有,今后也永远不会有支配我的权利。”此刻她是那样的幸福,爱情在她心中早已无影无踪了。
要是于连不是这样的痴情,遭受了如此刻薄的羞辱之后,爱情早已荡然无存了。
德·拉莫尔小姐始终不忘自己的身份,她的那番话虽然叫人伤心,却似乎是经过推敲的。冷静想来,无一不是实情。
从这惊人的一幕中,于连得出的第一个结论就是,玛蒂尔德实在太骄傲了。他确信,他们之间的一切已永远地结束了。可是第二天午餐时,在她面前,于连又显得局促不安。在此之前,他还从没这样过。因为事无巨细,他都知道如何处置,并且能够付诸行动。
一天,吃过中饭,德·拉莫尔夫人要于连去取一本极具煽动性又颇为难得的小册子,那是她的本堂神父早上偷偷带给她的。当他从靠墙的小桌上拿起小册子时,把一个模样难看的蓝色瓷花瓶碰倒了。
德·拉莫尔夫人心疼地尖叫了一声,走过来察看花瓶的碎片。“这是个日本古瓶,”她说,“是我在谢尔修道院当院长的伯母送给我的。它最初是荷兰人送给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的一件礼物,后来公爵又传给了他女儿……”
玛蒂尔德跟在母亲后面,看到这个蓝花瓶被打碎,她倒感到高兴,因为她一直觉得它丑陋无比。于连一言不发,但心里并不慌乱,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在他身边。
“这花瓶,”他说,“已经永远地碎了,过去主宰我心灵的那段感情也已一去不复返了。它曾让我做出过种种疯狂的举动,请接受我深深的歉意。”说完,他就扬长而去。
“说实话,”他走后,德·拉莫尔夫人说,“对刚才的事情,这位索雷尔先生好像还感到很得意似的。”
这句话正说到了玛蒂尔德的心坎上。“是的,”她想,“母亲说得很对,这正是他此刻的心情。”这时,她前一天向他大发雷霆后的快意已经消失了。“好吧,一切都完了,”她强作镇静地自语道,“这是一个巨大的教训,这是我犯下的一个可怕的令人感到耻辱的错误!但愿在以后的生活里,它会让我变得聪明起来。”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于连想,“为什么我对这个疯狂姑娘的爱还在折磨我呢?”
这爱情非但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消逝,反而更加炽热起来。“是的,她是疯狂的,”他自语道,“但是难道她因此就不可爱了吗?还有哪个女人会比她更漂亮?
文明高雅的社会所能提供的赏心悦目的一切不都集中体现在德·拉莫尔小姐身上吗?”这时,对往日幸福的回忆深深地吸引了于连,并迅速冲破了理智的防线。
用理智来抵御这样的回忆只能是徒劳的,那只能增加回忆的魅力。
日本花瓶被打碎后的二十四小时,于连无疑成了最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