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吕斯伯爵爱马成癖,或许只是假装如此。反正他的时间都消耗在了马厩里,饭也常在那里吃。这份热衷之情,再加上他不苟言笑,使他在朋友之间广受称道,成了他们中间的雄鹰。
第二天,那群人又在侯爵夫人的椅背后面聚集起来。当时于连正好不在。凯吕斯便在克鲁瓦泽鲁尔和诺伯特的怂恿下,对玛蒂尔德赞赏于连一事横加攻击。她一听就明白了此中奥妙,心中暗自好笑。
“瞧他们沆瀣一气,对付一个天才,”她暗想,“论财富,他的收入不足十个路易。论地位,他处于有问才能作答的下风。他身穿黑衣,已叫他们不寒而栗,要是戴上了肩章,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这天,她的能言善辩可谓前所未有。争论一开始,就对凯吕斯之流肆意嘲讽,等到这群出色的军官揶揄的炮火被打哑之后,她便对凯吕斯说:“明天只要哪位弗朗什—孔泰山区的乡绅发现于连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姓氏和几千法郎,六个礼拜之后,他就会跟诸位一样留起小胡子;不出半年,他准能和你们一样当上骑兵军官了。到了那时,他伟大的性格,就不再是笑柄了。那时,我看你,未来的公爵大人,只有拿出陈词滥调,说什么宫廷贵族比内地贵族更为优越了。假如我再将你一军,使一下坏,把于连的父亲说成是被俘的西班牙公爵,在拿破仑时代囚禁于贝尚松,到临终之际,受良心责备,才认子归宗,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关于私生子的种种假设,在克鲁瓦泽鲁尔和凯吕斯听来,觉得有伤大雅。不过,对玛蒂尔德的推论,他们能挑剔的,也只有这么一点。
诺伯特尽管对妹妹百依百顺,但觉得她的这番话过于露骨,不禁沉下脸来。说实话,这种表情和他和善的面容很不相称。他鼓起勇气说了她几句。
“你不会是生病了吧,我的好哥哥?”玛蒂尔德故作正经地回敬道,“不过是句戏言,你却扯上一大堆的仁义道德,好个道貌岸然的人,难道你想谋取省长的职位?”
凯吕斯的愠怒,吕兹的不悦,克鲁瓦泽鲁尔的沉默和失望,玛蒂尔德不一会便抛诸脑后。因为一桩与她命运休戚相关的大事涌上心头,她得有所定夺。
“于连对我非常真诚,”她想,“在他这个年纪,地位低下,又怀才不遇,他需要一位红颜知己,而这个角色或许就是我。只是从未见他有过什么爱的表示。以他无所畏惧的性格,如若有情,应该向我诉说的。”
这种疑惑,这种内心的冲突,让她从此没有片刻的宁静。而每次跟于连交谈之后,她又能找出新的印证,证明先前的疑惑统统子虚乌有。
拉莫尔小姐的父亲,甚有才干,极有可能出任内阁大臣,并将大革命时期充公的林业归还给教会。因此,玛蒂尔德在圣心修道院期间,早已习惯了人们的千宠百爱。这种宠溺,其实是一种无法弥补的不幸。它使她相信,由于家世、产业等优越条件,她理应比其他女子更为幸福。王公贵族常常心情郁闷、行为乖张,原因盖出于此。
此种有害的影响,玛蒂尔德自然未能幸免。因为一个十来岁的姑娘,纵然天资聪慧,也不可能抵制全修道院的阿谀奉承,况且这种恭维看起来是如此的入情入理。
自从断定自己爱上了于连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烦恼了,每日她都庆幸自己终于选择了这一伟大的爱情。“这种游戏充满危险,”她想,“但这样更好,有危险才过瘾呢!
“从十六岁到二十岁,是人生的黄金时期,但由于没有伟大的爱情,使我百无聊赖,虚度韶华。惟一的乐趣就只有听母亲的女友说三道四。据说,在1719年逃往科布伦兹时,她们的举止远不像今天这样道貌岸然。”
玛蒂尔德心烦意乱,常常久久地凝视着于连,这叫于连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觉得诺伯特伯爵更加冷淡,克鲁瓦泽鲁尔、凯吕斯、吕兹等人也更为傲慢。不过,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了。这种冷遇,他已领教过多次。只要哪次晚会上他的风光超出了地位所允许的限度,令人难堪的局面就会接踵而至。要不是玛蒂尔德对他青眼相加,而他又对眼前的局面满腹狐疑,晚饭后见这几个漂亮的小胡子陪玛蒂尔德到花园里散步时,他就不会跟着去了。
“是的,我不能视而不见,”于连想,“拉莫尔小姐看起我来,确实不同寻常。
但是,即使当她听任自己美丽的蓝眼睛打量我时,我总觉得那里有种冷冷的,甚至是恶意的挑剔。这难道会是爱情吗?这与德·瑞那夫人含情脉脉的眼神,是多么地不同啊!”
一天晚饭之后,于连跟拉莫尔侯爵进了书房,很快又回到了花园。当他无意间走近了玛蒂尔德那一伙人时,猛然听到几句说得特别响亮的话。原来这位千金小姐正在折磨她的哥哥。于连清楚地听到他们两次提到了他的名字。但他一出现,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想打破沉寂,但无济于事。玛蒂尔德因刚刚还在和哥哥唇枪舌剑,一时还不能另起话题。克鲁瓦泽鲁尔、凯吕斯、吕兹和他们的一位朋友则对于连冷若冰霜。见此情形,于连知趣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