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了,丽兹?”他问。
他的妻子穿过门厅去邻居家里打听,然后告诉他:“八点差一刻。”
“还有几分钟第一场就要开始了,”他说,“那不过是选拔赛。然后是迪勒维尔斯和格里德里的四个回合赛,接下来斯达莱特和一个什么水手要赛十个回合。再过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我上场。”
两人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了十分钟,他站起来。
“丽兹,说真的,我没有练好。”
他拿起帽子,走向门口。他没有去吻她——他出门时从不与她吻别——但今晚,她却鼓起勇气去吻他,伸开双臂环抱他的脖子,迫使他把头低下来,凑近她的脸。与这壮实的男子站在一起,她显得那么纤弱。
“祝你好运,老金,”她说,“你一定要打败他。”
“是呀,我要摆平他,”他重复道,“我要摆平他,这就是一切。”
他装出一副快乐的模样,笑了一下,她更拥紧他的身躯。他从她的肩头扫视着空屋子(还没交房租),妻子和孩子,这就是他在世上所拥有的一切。今夜,他走出家门,为自己的配偶和幼仔觅食——不是像工人那样在机器旁苦熬,而是以荒原搏杀的野兽方式去掠食。
“我要摆平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声调里多了点拼搏的口气,“要是赢了,就是三十英镑——我就可以还清所有的欠账,还能剩下不少钱。要是输了,我什么也得不到——连坐电车回家的钱也没有了。秘书已把输家该得的那份早预支给我了,再见吧,我的老太婆。要是赢了,我会直接回家来。”
“我等着。”她奔到门厅向他喊道。
“过把瘾俱乐部”在远远的两英里外,他一面走一面回想起巅峰时代——那时他赢得了新南威尔士的重量级冠军——时常是坐马车去比赛,常有一些在他身上下了大赌注的拥趸陪他一起乘车去拳击场,并替他付车费。像伯恩斯和那个美国佬约翰逊——他们坐着汽车到处跑。而今他却步行去比赛!谁都知道,拳击赛之前,两英里的步行,可不是个好开头。
他已老了,这世界对老东西可不太尊重。他现在除了干干重体力活,没有其他出路,即便如此,他的伤鼻肿耳还常常给他添乱。他真后悔当初没学门手艺,从长计议,学门手艺比现在这种境况要好。可当初没人给他点拨一下,再说,他心里也明白,即使有人提醒他,他也听不进去。那时,他的生活太过瘾有味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激烈、辉煌的拼搏——然后便是休息和游览——总是前呼后拥。走到哪里,都有人与他拍肩、握手;社会名流纷纷宴请他,跟他攀上关系,并以此为┤佟—真快活啊,欢呼声震耳欲聋,冰雹般的快拳收场,裁判员高喊:“金得胜!”而他的名字总会出现在次日的体育栏目中。那真是流金年华!不过现在细想,他顿悟了,他击败的都是些老人们。而当时正是他红日东升,蒸蒸日上之际;他们却是老之将至,日薄西山。怪不得他赢得轻松——他们长久拼搏后一个个已是血管肿胀,指节破碎,筋骨疲软。他记起了那次在拉什卡特斯湾,在第十八回合里,他击败了老比尔,后来老比尔在更衣室里哭得像个孩子。也许老比尔拖欠了人家的房租,也许他家里也有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要负担。也许就在赛拳的那一天,比尔一直渴望能吃到一块牛排。比尔拼搏却遭粉碎性打击。在老金自己经历了种种苦难后,他终于懂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比尔是为了挣得一些钱而搏击的,而他,年轻的金,是为了炫耀而战,钞票嘛,随之滚滚而来。怪不得比尔赛后在更衣室里那样痛哭了。
是呀,一个人一生能打多少场拳击赛是有定数的。这点很重要,是这一行颠扑不破的法则。有的人也许能打一百场拉锯拳击赛,而有的人打二十场就不中用了;这取决于各人的身体素质和性格气质,各人有各人的定数,当他打完了这些定数,他就报废了。不错,他打的场数比他大多数的同行都多,而且他经历了太多残酷磨人的苦斗——那种惨烈的拼搏使你的心、肺都要迸裂,使你的血管失去弹性,使你的肌腱不再拥有青春的圆润和柔韧,它损伤你的神经系统并耗尽你的耐力,由于过度的拼搏和长期的亢奋刺激,精力和体力都走下坡路了。是的,他超越他的同行。他那个时代的拳击伙伴都退役了,他算硕果仅存的一个。他眼看着他们一个个退出拳击场,有些就败在他的手下。
与老拳手们较量时,他可谓过五关斩六将——当他们,如老比尔在更衣室埋头痛哭时,他却因胜利而仰天大笑。现在他变成老拳手了,拳坛新手将通过闯他的“关”而获得晋升。
桑德就是这样一个闯关人。他来自新西兰,在那儿成了冠军。但在澳大利亚,没人知道他,所以让他和老金打一场。要是桑德获胜,会安排他与更强的拳手较量,赌注也会水涨船高;可以断定,他今晚会放手一搏。他会收获很多——金钱、荣誉和前程;而老金则是横在这前面的一块绊脚石。老金除了三十英镑以外,不指望能赢得别的什么,有了这笔钱便可以还清积欠的房租和店铺里赊账。老金思绪翻腾,他那不善想象的头脑中竟浮现出自己年轻时的形象。那时的他,从一个胜利走向一个胜利,陶醉于欢呼和鲜花中,圆润的肌腱,白玉般的皮肤,强健的心、肺,精力充沛,对“极限”一笑了之。看来,青春是冤冤相报。他在摧枯拉朽之时,根本没料到,在打垮老东西的同时,他也在摧残他自己。他的血管不断膨胀,指节骨创伤累累,于是青春也就流到别处去了。青春永远生机勃勃,而老的只是岁月。
走到卡斯尔瑞大街向左拐,又走过三个街区就到了“过把瘾俱乐部”。门口挤着一堆花花公子,闹个不休,见他来了,便尊敬地闪开一条路,他听见一人对另一人说:“是他!他就是老金!”
进去后,在去更衣室的路上,他遇见了俱乐部的秘书,这是个目光敏锐、相貌精明的年轻人,他握了握老金的手。
“感觉如何,老金?”他问道。
“好得很。”老金回答道,他知道自己在说假话,他清楚,要是他有一百英镑,他肯定会马上去买一大块牛排吃。
他从更衣室大步迈出来,助手们紧随其后,穿过看客席的通道,向大厅正中央的方形拳击台走去,等候的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和掌声。他向左右挥手,这里面只有几张面孔他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他初次赢得拳击台上的荣耀时还没出生呢。他敏捷地跳上高台,钻过围绳,向自己的角落走去,然后在一张折叠凳上坐下。裁判鲍尔走过来同他握手。鲍尔是个退役的老拳手,十多年前他就不再充当拳击台上的主角了。今晚他当裁判,老金很高兴。他俩都是老一辈的拳击手。他明白,要是比赛中他对桑德略有犯规的话,鲍尔会装作没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