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挺立起来。纳尔逊晃晃悠悠地回到墙边,靠在那儿,脸上的肉抽搐着,喉咙里仍发出浓重的嘶吼,但声音已低下去,几秒钟之后就停止了。现在,反过来了。伊迪茨站在房间中央,绞着手,喘起粗气,全身上下都在猛烈地颤抖。纳尔逊什么也不瞧,可是伊迪茨的眼睛却狂热地在房间里瞟来瞟去,瞧着眼前的一切。邓宁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在飞转之中撞翻了的那把椅子,就倒在他身边。那支猎枪一半压在他身下,后膛仍然是拆开的。那两颗没有装上膛的子弹,已滚出了他的右手,他本来是捏得很紧的,直到被打昏了过去才松手。哈尔基脸朝下,扑在他摔下去的那个地方;达基向前伏在桌子上,乱蓬蓬的黄发浸在他那盆玉米粥里。那个盆子仍然翘起一边,跟桌面构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这个翘起来的盆子使她感到怪诞极了。它为何这样立着呢?居然不倒,这太不合乎情理了。即使躺着几具死尸,一只盛粥的盆子这样翘立在桌子上,也是奇异极了。
她回头瞟了邓宁一眼,双眸又马上回到了那个翘起的盆子上。这真是太不合乎情理啦!她感到一种想笑一下的歇斯底里的冲动。接着她留意到了房间里的寂静,她期望发生点什么事,以便把那个盆子忘掉。从桌子上滴下去的咖啡,声音那么乏味,使这一切更寂静了。为何纳尔逊一动不动呢?为何他不说话呢?她盯着他,想说点什么,这才发现自己的舌头早已僵住了。她嗓子里有一种疼得怪怪的感觉,嘴里又干又苦。她只能盯着纳尔逊,纳尔逊也在盯她。
一声锐利的金属响动,这一片寂静被击碎了。一声尖叫冲口而出,她马上掉转眼光瞅向那张桌子。那个立着的盆子终于倒下了。纳尔逊叹息了一声,仿佛才从梦里醒来。盆子“回归正常”的声音,使他们想到了今后将要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而这所木房子,就是今后他们要生活行动的那个新世界了。原来的木房子中的生活已经粉碎了。眼前全然是新的、陌生的生活。
这个意外之事,在事物的表面施了一层魔法,更换了它们的远景,改变了它们的价值,把现实和梦境交织起来,弄得人不知所措。
“我的上帝呀,纳尔逊!”伊迪茨终于喊出了第一句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满脸恐怖地瞪着她。他的眼睛慢慢地把房间扫视了一遍,才全明白。接着,他就戴上帽子,朝门口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伊迪茨极其担心地问着。
他已抓住了门上的把手,转了一半,回答道:“去刨几个坟。”
“纳尔逊,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跟这些——”她向整个房间扫视一遍——“跟这些待在一起。”
“迟早总是要刨的。”他说。
“可是你不知道该刨几个坟,”她拼命地反对。她看他犹疑不决,又说道,“再说,我也要跟你一块去,帮帮忙。”
纳尔逊于是走到桌子旁边,不假思索地吹灭了蜡烛。接着,他们就一块来检查房间里的情形。哈尔基同达基已经死┝恕—死得可怕极了,猎枪的射程太近了。纳尔逊不愿意走到邓宁身边,伊迪茨只好一个人去进行这一部分的检查。
“他没有死。”她对纳尔逊说。
他走过去,低下头瞧了瞧那个凶手。
伊迪茨听见她丈夫在含含糊糊地咕噜着,就问道:“你说什么?”
“我真丢脸,居然没把他打死。”这就是他的答复。
伊迪茨正在弯腰检查邓宁。
“你走开!”纳尔逊非常粗暴地命令着,声调有点怪异。
她突然惊慌起来,瞧了他一眼。他已抓起邓宁丢下的猎枪,把子弹塞了进去。
“你要干吗?”她一边喊,一边马上挺直了腰。
纳尔逊没有回答,可她看出猎枪正举向他的肩头,她连忙用手抓住枪口,把它向上一推。
“别管我!”他怒喝道。
他打算把枪从她手里夺过来,可她靠得更近了,已把他抱住。
“纳尔逊!纳尔逊!醒醒吧!”她喊道,“别发疯啦!”
“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这就是她丈夫的答复,“我要打死他。”
“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反对道,“还有法律。”
他冷笑了一声,他不相信在这种地方法律会有什么作用,他只是固执地、冷漠地重复着那句话,“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
她跟他争论了很久,这不过是一种单方面的争论,因为他很固执,总是一再地重复那句话:“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而她又摆脱不开她小时候所受的教训和她本身的民族传统——这是一种守法的传统,对她来说,正确的行为就等于守法。她看不出还有什么更正确的路。她认为纳尔逊这种把执法权揽到自己手里的行为,并不比邓宁干的事来得正当。用错误来对待错误,是错误的。现在要惩罚邓宁,只有一个办法,应当按照社会的规定,依法处理。最后,纳尔逊终于给说服了。
“好吧,”他说,“随你好了。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他就会把你我都打死的。”
她摇了摇头,伸出手要他交出猎枪。他刚伸手要交,又缩了回去。
“最好还是让我打死他吧。”他恳求道。
她又摇了摇头,于是他又准备把枪交给她。
这时,门开了,一个印第安人没有敲门就进来了。随着他刮进了一阵猛烈的风雪。他们转过身子,面对着他,纳尔逊手里仍然抓着猎枪,这个不速之客看到这番情景,一点也不慌乱。他眼睛一瞟就看清楚了有死的,也有伤的。他脸上一点也没有吃惊的神情,甚至连好奇的样子也没有。哈尔基就躺在他脚旁边,可是他理也不理。对他来说,哈尔基的尸首并不存在。
“风很大呀,”这个印第安人说了这么一句,算是问候。“都好吗?都很好吗?”
纳尔逊手里仍然抓着那枝枪,他觉得那个印第安人一定以为摊满一地的死尸都是他干的好事。他用恳求的眼光瞧着他的妻子。
“早安,尼古克,”她说,声音像是拼凑起来的,“不好,很不好。出大麻烦了。”
“再见,我走了,我很忙,”那个印第安人说完了,就镇定自若、细心审慎地跨过地板上的一摊血渍,打开门,走出去。
纳尔逊夫妇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他以为是我们干的,”纳尔逊喘起粗气来,“他以为是我干的。”
伊迪茨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她用简洁干练的口气说:“他怎么想,不用管,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要挖两个坟。不过我们得先把邓宁捆起来,别让他跑了。”
纳尔逊连碰一碰邓宁都不愿意,可伊迪茨一个人硬是把邓宁的手脚捆紧了。后来,她同纳尔逊走到门外的雪地里。地已冻硬了,锄头凿不进去。他们于是弄来许多木柴,扫开积雪,在冻地上生起一堆火。烧了一个钟头之后,才烧化了几寸深的泥。他们挖出这些泥,又生了一堆火。按照这样的速度,一个钟头只能挖下去两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