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那人挣扎着前进所留下的痕迹前行,不一会来到了尽头——潮淋淋的苔藓上散乱着几根刚刚啃光的骨头。附近有不少狼的脚印。他看见了一个厚实的鹿皮袋儿,跟他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但已被狼的尖牙咬破了。他的手连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但他生生地把它提起来了。
比尔带着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哈哈!这会儿他可以向比尔的鬼魂大笑了。他能活下去,并把它带到光海上的那艘船上去。他发出一阵鬼哭般的笑,嗓音嘶哑,活像乌鸦在叫。而那只病狼也跟着加入合唱,一阵一阵地狼嗥。突然,他不笑了。要真是比尔的尸骨,他怎么能嘲笑比尔呢?这些被啃得光光的骨头,粉红、惨白相间,真的是比尔的?
他掉头离开了。好吧,没错,比尔抛弃了他。但他不愿意带走比尔留下的那袋金子,也不愿意吸吮比尔的骨头。但要是这事倒过来的话,比尔也许会干得出来。他一面蹒跚前行,一面暗暗思量。
他走到一个水坑旁。弯腰找鲦鱼时,一抬头,心像被扎了一刀。他的脸倒映在水中,他看见一张恐怖万状的脸,颜色灰绿,一下子便使他清醒了,震惊了。水坑里有三条鱼。但那水坑太大,难办。他用白铁罐去舀,试了几回,不行,他就不再做了。他怕自己太虚弱,跌到坑里淹死。同理,他才没有爬上那沿沙洲漂浮的木头,让河水把他带入光海。
这天,他与那艘船的距离少了三英里;第二天,又接近了两英里。现在他像比尔一样爬行;第五天,他发现离那艘船还有七英里了。他每天连一英里都爬不到。幸好一天天仍是万里无云,他不停地爬着,不停地晕厥。那只狼一直尾随着他,不断地咳嗽和喘息。现在双膝和脚一样了,血肉模糊。他撕下衬衫把它们包捆起来。但身后的苔藓和岩石上仍留下一路血迹。
一次,他回头看见那头又病又饿的狼,正舔他留下的血迹。他一下认识到自己可能的下场——除非——除非干掉那只狼。
一出悲剧上演了,为了生存,充满残酷——奄奄一息的人一路爬着,奄奄一息的狼一路跟着。荒原上,两个生命拖着垂死的皮囊,双方都渴求吃掉对方。假如这是一只壮狼,那他倒也无怨无悔;但一想到自己要被这么一条奄奄待毙的病狼吃掉,他就觉得窝火。他可真够挑剔的。
现在,脑子里又开始奇思异想了,他被幻象弄得恍恍惚惚。神志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了。一次,他昏迷过去,后来他被一种紧贴耳根的喘息声惊醒。只见那只狼一瘸一拐地往回跳,因为身体虚弱,摔了个跟头。它的样子很好笑,但他没笑。他甚至没害怕。如此境地,已无所谓了。
不过此刻他很清醒,躺在那儿细细盘算。那艘船距他不过四英里,他揉了揉眼睛,可以看得更清楚点。这时,他看见光海上一片白帆,那是一只乘风破浪的小舟。可他再也爬不了四英里了。关于这一点,他很明白,但他仍异常冷静。他清楚自己连半英里也爬不了了。不过,他要活下去。经过千辛万苦,居然仍要死去,这太让人不甘心了。命运对他太冷酷。尽管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拒绝死去。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疯狂的念头。不过即便他被死神攥在手心,也绝不服从,拒绝去死。
他闭上双眼,令自己一点一点地冷静下来。微茫的窒息像滚滚潮水舐噬着他的一切,他打起精神,不让窒息的潮水淹没自己。这种窒息真可怕,犹如海洋,涨了又涨,一点一点地淹没了他的心灵。有时,他沉没下去,悬浮在一片冥冥之中。有时又会凭着一种奇异的心灵魔法,靠一丝意志强韧地牵扯,向上浮出冥海。
他仰面静静地躺着,听着那病狼喘息,那野物呼吸着,一点一点地向他挪动,愈来愈近,决不松气。时间慢慢过去,他却没动一丁点。狼已到了他的耳边,用它又粗又干的舌头舐着他的脸。脸火灼一般,犹如砂纸在打。他的双手突地出击,也许这一下全凭意志伸出。他的手指弯曲如鹰爪。但他抓空了。稳、准、狠需要体力的支撑,他已没有这种体力了。
狼之忍真是恐怖。而人之忍同样恐怖。白昼过了一半,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用全部的意志与昏迷角力,等着那条想吃掉他的狼,而他也想吃掉这条狼。有时,倦怠之海一下子涌上来淹没了他,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不管是醒着还是梦着,他一直在等那个喘息的临近,等着那条又粗又干的舌头舔上来。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到喘息,只不过是被什么东西从梦中慢慢地拖出来,他感到有条舌头在顺着手舔着。他静静地等着。那狼的尖牙轻轻地咬上来,劲也越来越大。狼正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咬进它想吃的东西里面。
狼为了这一刻,作了漫长的等待。而人,为了这一刻,也作了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