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铃叮当,挽具嘎吱,雪橇呜咽,犹如一曲无尽的哀歌。人与狗累极了,一声不响。小径上铺满一层厚厚的新雪,一辆辆雪橇缓缓地行进,上面装载着一条条冻硬的麋鹿腿肉。雪橇紧贴着不见行迹的雪道,仿佛执拗得不肯前进。他们已走了很远的路了。
夜幕降临,却无处投宿,软软的风中,柔柔飘荡的不是雪花,而是水晶般精美的雪霰。天太温暖了,差不多还不到-10℃,男人们对此满不在乎。迈耶斯和贝特尔帽上的耳扇一直卷着没放下,基德连露指手套也脱下了。
午后狗都累坏了,现在它们又振奋起来。精壮的狗,有的流露出不安——一种对缰绳束缚的不耐烦,使它们奔跑无法迅猛。它们只能竖起耳朵,喷着鼻子。呆头呆脑的同伙使它们恼火,于是一次次狡诈地咬它们的后腿,催促它们前进,被咬的狗也就跟着去咬其它的狗,啃咬便波及开来。领头狗高叫一声,埋下身子在雪中发力,其它的狗也学着一齐发力。狗背弓凸,缰绳绷直,雪橇飞奔起来,男人双手握紧舵杆,缩回双脚,免得掉下雪橇。此刻,一天的劳累逃得无影无踪,他们吼叫着,狗吠此起彼伏。在夜幕下,雪橇颠簸着。
“哎!哎!”每当一辆雪橇突然偏离雪道,像鼓满风的小帆船倾斜着行驶时,男人便吆喝起来。
羊皮纸窗的灯光出现了。灯光表明自己的小屋近了,他们发起了冲锋。那里面有火焰熊熊的火炉和热气腾腾的茶壶。此时已可听到人声鼎沸,看来小屋里已塞满了人。几十条大汉一齐怒吼了,许多毛乎乎的东西同时冲向了拉着第一辆雪橇的狗群。门“砰”地打开,一个身穿红色制服的警察在这帮恼怒的莽汉中踩着齐膝的大雪,镇定且凶猛地用狗鞭的把子治服了这些撕咬的畜牲,之后,汉子们便和解了。基德被一群陌生人迎进了自己的小屋。
本该是普林斯迎他进屋,负责点炉端茶,可他此刻正忙着为客人张罗。客人有十几个,弄不清他们是女王陛下的警察还是女王陛下的邮差,好像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共同的生活将他们塑成了一个模样——清瘦、结实,饱受艰辛,脸晒得黄黑,眼睛雪亮,性子粗豪。他们驾驶着女王的猛犬,令女王的敌人提心吊胆,他们虽然衣食简陋,但内心满足。他们领略过人生,立下汗马功劳,也有过浪漫的时光,可他们并不去思考人生。
他们大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有两个人趴在基德的床上,唱着他们祖先唱过的歌。他们的祖先是法国人,当年他们的祖先就是唱着这首歌踏上西北大地,唱着这首歌和印第安女人同枕共眠。贝特尔的床,也遭受了类似的苦刑:三四个懒洋洋的汉子在毛毯底下蠕动着脚指头,其中一个正在吹嘘他在舰队时的故事。那时他在沃尔斯特手下当兵,和他一路打到苏丹首都喀土穆。待他讲累了,一个牛仔又接上,大肆吹嘘他与“勇敢的比尔”一起游览欧洲各国首都时见到的宫廷、国王、贵族和淑女。角落上,有两个混血儿——一对年迈的战友——正一边修补挽具,一边谈论西北燃烧着起义火焰的时光,当时的起义首领是里尔,他们战败了。
粗野的俏皮话和玩笑此起彼伏,跋山涉水的艰辛在嬉笑中一笔带过,长留记忆的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幽默或滑稽。这是些未戴桂冠的英雄,他们目睹历史成形,视卓越为碌碌,视浪漫为巧合。普林斯被他们吸引住了。他带着双倍的仰慕,向他们递上宝贵的烟草。锈迹斑斑的记忆大门开启了,久已被遗忘的漂泊人们因他的特别恩赐而复活了。
谈话休止了,旅人们抽完最后几袋烟,打开扎得紧紧的兽皮睡毯,普林斯回到了他朋友的身边,进一步打听消息。
“喂,你可知道这些牛仔是何人?”基德一边回答他,一边解开鹿皮靴的带子。“不难猜到,他床上的伙伴一定是个英国佬,其他人都是森林人的后裔,天晓得身上流着多少他人的血。由门口进来的那两个是纯种的“野杂种”,或者说是森林娃,那个戴着精纺腰巾的小伙子——看看他的眉毛,看看他上翘的下巴,就知道有个苏格兰人曾在他母亲熏黑的圆锥形帐篷里哭泣过。还有那个长得一表人才的,头下压着风帽长衣的那个,肯定是个法国杂种——你听过他说话吧;他不喜欢那两个印第安人向他靠近。你看,这对‘野杂种’在里尔起事时,就结下了深厚友谊,亲如兄弟,打那之后热度不减,结果两人再也分不开了。”
“可我想知道,火炉旁边一脸郁闷的家伙是什么人?我敢说,他不会说英语,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张口说话。”
“错了。他的英语炉火纯青。他听别人谈话时,你注意到他的眼睛了吗?我可注意到了。他不是他们一伙的。他们说土话时,你看得出他一点也不懂。我自己也在想他是什么人。我们一齐来弄弄清楚。”
“给火炉加两块柴!”基德大声命令道,一面上下打量那个人。
他立即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