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猛地抽向狗们,特别是那只跌倒的狗挨得最多。
“梅森,别打啦!”基德哀求道:“这可怜的家伙已不行了。等等,把我的狗队套上。”
梅森扬起的鞭子停住了,故意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甩出长长的一鞭,暴风雨般地打在了那只触怒了他的狗身上。卡门——正是卡门——在雪地上颤抖着,哀号着,翻倒在一边。
这是一个糟透了的时刻,路上出了不小的麻烦——一只垂死的狗,两个怒气冲冲的伙伴。露丝忧郁的目光从这个男人转向那个男人,尽管基德眼中充满谴责,他终于把怒火压下去。他向那只狗弯下身去,割断它身上的挽具。谁也吐不出一句话。两队狗合拉一队雪橇,困难解决了。大家继续前进,那只快不行了的狗,拖着身子跟在最后面。只要一个生命还能走,就不能打死它。还得给它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它能爬到宿营地——要是能射到一只麋鹿,它就能活下来。
梅森仍旧充当开路先锋,他已为狂怒的行为而后悔,但又决不愿意表露出来,一个巨大的危险正在前面等着他,他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阴冷的背坡下,有一片密林,他们在其间穿行。距离小路五十英尺或更远一些的地方耸立着一棵巨松。几百年来,它一直耸立在那里,几百年以前就命定它将有这么一个下场——或许梅森也是命定如此。
他弯腰去系紧鹿皮靴带。雪橇停下来,狗们静卧在雪中,一声不吭。寂静在此刻变得诡异:雪林中连一丝风声也没有。寒寂使天地的心和它唇都凝止了。一声叹息,让空气震撼┝恕—它们好像并没有听到它,而是感受到了它,就像在真空中对动作的预感一样。
那株巨松带着积沉的岁月与冰雪的重负,在生命的悲剧中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梅森听到了危险的断裂声正想跳开,但差不多刚站直身子,巨松就沉实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基德曾多次亲见飞来横祸,瞬间丧命。当他发出命令并采取措施时,巨松的枝杈仍在晃动着。那个印第安女子与她的许多白人姐妹不同;她既没有昏过去也没有嚎哭。听到命令,她飞身扑到代用的杠杆上以减轻巨松的压力,并听着她丈夫的呻吟,与此同时,基德对着巨松挥舞着手中的斧子。斧子砍在冰冻的树干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每砍一斧,都伴随着砍树人费力的哼声。
最后,基德把那可怜的血团——那曾是个人呀——放在雪地上。伙伴的痛苦令他痛苦,而露丝脸上一言不发的痛苦更让他难受,还有那希冀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询问、探究的目光,没人言语;北极地带长大的人,从小就明白空话无用和行动宝贵。
-65℃,一个人躺在雪中是活不了几分钟的。他们割断了绳索把伤者用兽皮裹起来,放在树枝架成的铺上。在他前面生起一堆篝火,所烧的木柴就取自那棵酿成这场灾难的巨松。他们在他身后斜上方撑起一面简陋的屏风——一块大帆布,它可以将篝火散发的热量反射到伤者的身上——这是有一点物理常识的人都懂的土办法。
与死亡照过面的人,明白上帝何时会召他回去。梅森的伤势很严重,粗略一看,便可知晓伤情。他的右臂、右腿和后背骨头都碎了,下肢瘫痪了,而且还可能造成了大面积的内伤,只有间断发出的一丝呻吟表明他还活着。
别指望奇迹,一切都是白费功夫。这个心惊胆颤的夜晚,时间流逝得慢极了。露丝只能在绝望中,以她印第安人所固有的坚韧,顽强顶住命运的打击,而基德青铜般的脸上已刻上几道新的皱纹。实际上这夜倒是梅森苦头吃得最少,他好像重返了田纳西州东部,重温在大烟山度过的童年。在呓语中,当他说起儿时在深潭游泳、捉树狸和偷西瓜时,最让人伤心的是,他用的竟是早已遗忘的家乡方言。露丝一句也听不懂,但基德听得懂,并且体会得到其中的滋味,那只有当一个人体验过文明又与文明隔绝多年之后才感受得到。
早晨,梅森清醒了,基德为了听清他的细语,把耳朵贴近他。
“还记得我们在塔纳纳第一次相遇吗?到下次冰雪融化时就整整四年了。那时我并不特别喜欢她。她长得很美,让人莫名兴奋。可打那以后,我常常想她。她是我的好老婆,患难时总在我身边,要说起做买卖,没人比她行。你还记得在鹿角滩,她飞奔过来把我们从岩石上救下来吗?水面上的子弹打得像冰雹一样。还有在纳克鲁克耶杜的那次饥荒,还记得那次她抢在冰融前带回消息的事吗?是呀,她可真是我的好老婆,比原先那个好。你不晓得我结过婚吧?我从未说起,呃,没错,我在美国老家结过一次婚。就是那次婚姻才使我到这儿来,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离家出走是为了给她一个离婚的机会,她现在已办成了离婚手续。
“但这不关露丝的事。我本想把这儿的事了结后,明年带她去奥德赛——她和我一起去——可现在晚了,基德,别把她送回部落。回去过日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太残酷了。想想看!——她随我们的饮食习惯已经快四年了,咸肉、豆子、面粉和干果,怎么能再让她回去吃他们的鹿肉和鱼?尝试了我们的生活方式,知道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比他们的好,然后再回到老套套,这可不好受。好好待她,基德,为什么你不——噢,对了,你总是躲着他们——你还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好好待她吧,尽快把她送到美国去。不过要安排好,在她想回来的时候能回来——你明白,她很可能会想老家的。
“那个小家伙——会使我们俩更亲密了,基德。我真希望他是个男孩。想想看,基德,我的亲生骨肉啊。他千万别留在这个国度。要是个女孩呢,不,不会的。卖掉我的皮货,它们起码能卖五千块钱,我在公司里的钱也有这么多。把我的利息和你的放在一起管理。我想我们对那块地的申请会有结果的。你要保证他受到好的教育;还有,基德,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回这儿来。这个地方不适合白人。
“我不行了啦,基德,顶多再拖三四天了。你们必须马上赶路。一定走出去!记着,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噢,上帝!我希望是个男孩!你不要守着我。我命令你,人之将死其言如金,走吧。”
基德恳求道:“给我三天时间,你可能会好转的;也许会有奇迹。”
“不行。”
“就三天。”
“你马上上路!”
“两天。”
“这是我的妻儿,基德。你别折磨我了。”
“一天。”
“不,不行!我命令——”
“就一天。我们这点儿吃的省着吃还凑合能维持,再说也许我还能打着一只麋鹿。”
“不行——好吧;一天;多一分钟也不行。还有,基德,别——别撇下我一个人等死。只消一枪,谁来抠一下扳机。你明白我的意思。想想吧!想想吧!我的骨肉,我却没法儿活着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