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友谊

培根论人生[电子书]

现在,为能够充分说明友谊的这第二种作用,我们再来谈一谈那个显而易见的、流俗之人也会注意到的那一点,就是朋友的忠告。赫拉克里塔斯在他的一句隐语中说得很好,“干燥的光永远是最好的”。毫无疑问,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诤言中所得来的光明,比通过他自己的理解力和判断力中所得出的光明更加干净纯粹:因为后者总是不免要受自我感情和习惯的浸润约束。因此,朋友所给的诤言与自己所作的主张之间的差别,如同良友的诤言与谄佞的建议之间的差别一样大。因为谄谀我的人不会超过我;而能有效防御谄媚的,没有比朋友的直言更厉害的了。诤言共有两种:一是关于行为的,一是关于事业。说到第一种,最能保人心神健康的预防药就是朋友的忠言规劝。一个人如果过于严厉自责,就像一种有时候过于猛烈、腐蚀性也过强的药品。读劝善的书不免让人觉得沉闷乏味。如果从别人身上观察自己的错误,有时则并不符合自己的实际情形。最好的药方(最有效并且最易服用的)就是朋友的劝谏。奇怪的是,许多人(尤其是伟大的人们)因为没有朋友向他们进忠告,故而做出极其荒谬的事情来,以致他们的名声和境遇均遭受重创。这些人有如圣雅各所说,“有时看看镜子,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忘记自己的容颜的”。讲到事业方面,一个人也许以为两只眼睛所见到的并不多于一只眼睛所见到的;或者以为局中人所见到的比旁观者所见到的多;或者以为一个发怒的人,和一个默数过二十四个字母这种制怒方法的方法就是默念字母,希腊文中有二十四个字母。的人相比,二者是一样聪明的;或者以为一枝旧式毛瑟枪,托在臂上放和托在架上放一样地得力;他可以有许多类似的愚蠢傲慢的妄想,以为自己的一己之力就足够了。即使是那些事业在正轨上运行的人,也是需要忠言的。再者,假如有人想采纳别人的忠告,而愿意零星地采纳,在某一件事上问某一人,在另一件事上问另外的人,这样的办法也好(这就是说,总比谁也不请教的好),可是这样一来就会面临两种危险:一是他将得不到忠实的进言;因为所进的言论必须是来自一位完全忠诚的好朋友才行,否则的话,进言者都会因为自己的私利,而将事实扭曲。另一种危险是他所得到的进言,将是一种有危害而不安全的言论(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一半会招致祸患,另一半是会补救或预防祸患的。就像你生病就医一样,虽然医生被认为擅长治疗你所患的疾病,但是他对你的身体状况却不了解,因此他或许会使你目前所患的疾病痊愈,但是将会危害你其他方面的健康,结果便是:病治好了,人也死了。一个非常熟悉你的事业和境遇的朋友则不然,他将会十分小心,在推进你目前的某种事业前进的时候,极力避免你在别的方面受到打击。所以最好不要依靠零星的忠告,它们扰乱和误导的可能大于安定和指导的可能。

友谊除了有这两种高贵的作用(安抚心情和与理智上的帮扶)之外,还有那最后的一种功效:这种功效就像多核的石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朋友对于一个人的各种行为,各种需要,都有所帮助和参与。在这一点上,若要把友谊的多种用途很明显生动地表现出来,最好的方法是计算一下,看看一个人有多少事情是不能靠自己去办理的:这样计算一下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得出古人所谓“朋友乃是另一个自我”,从实事上来看,这句话说的还不够,因为一个朋友比一个人的自身的用处还要大得多。人的生命有限,有许多人活着的时候,没有达成自己最大的心愿——如子女的婚事,工作之完成等等。要是他有一位真心的朋友,那么他就大可以含笑九泉了,因为他知道,在他死后,这些事情会有人替他完成的。如此一来,在完成心愿方面,一个人如果有朋友的帮助,简直就像有两条性命一样。一个人有一个身体,而这个身体只能在某一个地方,但是假如他有朋友,那么,他所有的人生大事都会有人替他办理的。就是他不能亲自去的地方,朋友也可以代替他去的。再如,碍于情面,有很多事情不能亲自去说或者去办:一个人不能随便说自己的长处,不然会有矜夸之嫌,就更不用说要为自己唱赞歌了;有时,一个人也不能低声下气地去求人;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这一切,如果从他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未免会让人觉得羞赧,但是如果是通过一个朋友的口中说出,那就比较好了。与此类似,一个人还会有许多的身份和关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之不顾的。例如,一个人对儿子讲话,就不能不保持父亲的身份;对妻子讲话,就不能不保持丈夫的身份;对仇敌讲话,就不能不顾虑自己的体面;但是对一个朋友却可以就事论事,而不必顾虑到他人的情况。这一类的事情要一一列举出来是说不完的。总之,若是有某种事自己不能很得体地去做,又却找不到朋友去做的话,我只能告诉他一句话,那就是:你完全可以退出人生的舞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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