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情享受生活之乐趣-一生的回顾

一世珍藏的散文130篇[电子书]

想到人终有一死,我才撰写这部回忆录,然而,这部专为我的死亡而写作的书在我的身后还能存在下去吗?我的作品可能一塌糊涂,它的问世之日也许就是它的消亡之时。但是我独自唠叨这些陈年的往事,至少能使我在垂暮之年得以消忧解闷,而通常人们是不喜欢、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自己的晚年的。人到老年,晚景凄凉,万物都变得淡然寡味。因为他不过是个累赘,既无丝毫的价值,也讨不到任何人的欢心,那最后的栖身之地已经与他贴身相连,只消迈出一步,便可跨进它的大门。在静寂空漠的沙滩上想入非非又有何益?未来的日子哪里还有什么美妙的幻景?在我的上空浮动着的云霭啊,远远地走开吧!

有件事我一想到它便难以心安理得:自己虽然彻夜写作,然而是否秉正直书,却尚无把握,我担心由于盲目轻率,对于自己的过失姑息宽宏。再说,我所写的究竟是否不偏不倚、公正无误?我在道德与仁爱方面是否正确已无暇可责?我又有什么权利来议论他人的长短?倘若这部回忆录冒犯了他人,我空自懊丧又有何用?世人隐姓埋名的圣徒啊,你们的生活使上帝感到快慰,你们在创造着奇迹,你们情操高尚,却默默无息,我向你们致敬。一个世人不知而又学无专长的穷人,仅仅凭着他的善行便可以感化他那受苦受难的同伴,这一神奇的力量来自我主耶稣的圣德。在被赫罗德杀戮的那些无名殉难者此处指犹太人国王赫罗德·阿哥里巴一世(公元37—44年在位)残酷地迫害基督教徒。他令人杀害了雅各,还把彼得投入监狱。的普通善行面前,世间最最高妙的书本也望尘莫及。

你们已经看到了我的诞生和我的童年,在龚布尔城堡龚布尔是法国圣·马罗市的一个小镇,夏多布里昂的童年有一段时期在此度过。我狂热地迷恋着一位梦幻中的奇异女性,我被引荐到凡尔赛宫,在巴黎我亲眼看见革命揭开了它的序幕。在新大陆,我会见过华盛顿,还进入原始丛林探险寻胜。之后,一场灾难又将我带回到布列塔尼此处指路易十六被囚。夏多布里昂在美洲得悉路易十六被关押的消息后,便下决心回国。1791年12月10日他从美国动身,次年1月2日回到法国的布列塔尼。,随之而来的是苦难的从军经历和悲惨的流亡生活。重返法国后,我因《基督教真谛》一书而名扬天下,在面目已非的社交场上,我失去了老朋友,却也结交了新相识。波拿巴用昂吉埃公爵鲜血淋漓的身躯挡住了我的道路昂吉埃公爵于1804年以颠覆罪被拿破仑处决,夏多布里昂闻讯后当即辞职。,于是我中断自己的回忆,把这位生在科西嘉、死于圣·赫勒拿岛的大人物的一生述说了一遍。我参与了复辟王朝,并看到它最终散场。

就这样,我经历了任职的与闲散的生活。我先后四次飘洋过海,并且随着太阳的行程一直走到东方,去凭吊孟菲斯、迦太基、斯巴达、雅典的远古遗迹。我曾在圣·彼得的墓前祈祷,在戈尔哥达山上戈尔哥达山位于耶路撒冷附近,相传耶稣在此被钉上十字架。朝拜。我有时一贫如洗,有时腰囊充实,时而称心如意,时而恶运临头,今天权位显赫,明朝势败力穷。我既是务实派,又是思想家,我经手过世界大事,给蛮人带来聪明才智。我透过扑朔迷离的幻景看到了生活的真正原则,就像远航的水手在迷漫的雾霭中辨认出远方的陆地一样。我根据自己意愿的所作所为正如涂抹在图画上的清漆,只要它们不消失,就会给人们指出我一生走过的道路。

我经历过三种生涯,每一次我都怀着远大的抱负:作为旅行家,我渴望发现北极新天地;作为文学家,我力图在宗教的废墟上重建它的权威;作为政治家,我竭尽绵薄为人民建立起温和的君主政体,使法兰西再次挺立于欧洲诸强之列,恢复她的因维也纳条约而丧失的强大力量,至少,我为获得比其他任何自由都要珍贵的新闻自由做出了贡献。我期望我的祖国得到的,在神界是宗教和自由,在世间则是荣誉和声威(荣誉和声威最是宗教和自由在尘世问的转世再生)。

在我们这一代的作家中间,其生平和著述可以颉颃媲美的,几乎仅我一人而已:我做过旅行家、士兵、政论家、宫廷大臣。我在原始丛莽中讴歌森林,在远洋轮船上描绘大海;在营地上,我纵谈用兵之道;被迫出国,我谙尽流亡之苦;周旋于宫廷上下,陷身于会议与家国事务,我得以熟悉王侯,研究政治和法律。

希腊与罗马的演说家们都和政治斗争休戚相关,哀荣与共。在中世纪末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和西班牙,最杰出的文艺天才们全都亲身参加了社会运动。但丁、塔索、卡莫埃斯、埃尔西亚、塞万提斯的生平是何等轰轰烈烈,何等振奋人心!古代法国留给我们的史诗和颂歌全都是从朝圣活动和战火中涌现出来。然而从路易十四时代开始,我们的作家却往往与世隔绝,他们的天才只用来表现时代的精神,而不去反映时代的重大事件。

对我来说,我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运气,我曾在易洛魁人的草棚下过夜,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栖身;我穿过野人的衣衫,也披过马莫卢克人的长袍;我曾与国王们欢宴一堂,旋踵间又贫困不堪;我参与制定和战大计,也签署过条约与协议;我曾在兵临城下时奋战苦斗,也出席过国际会议与教皇选举;我亲眼看见国王复位,又目睹王冠落地;我创造了历史,我才有资格来写它。我默默地过着孤独的生活,从这个动乱纷扰的世界上走过,伴随我的是我想象出来的女儿:阿达拉、阿美莉、布朗卡、维勒达,以及我生活中的实体——我可以这样称呼它们,只是它们带有一种梦幻般的诱惑力。我觉得我的灵魂大概属于这样一类:一位古代哲人把它叫做高尚的病态。

我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正像两条江河的汇流处。我沉溺在动盈的浊流里,违心地远离了我生长过的旧世界,满怀希望地游向那陌生的彼岸。

王聿蔚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