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四·从文自传-一个大王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原来这女匪早就应当杀头的,虽然长得体面标致,可是为人著名毒辣。爱慕她的军官虽多,谁也不敢接近她,谁也不敢保释她。只因为她还有七十支枪埋到地下,谁也不知道这些军械埋藏处。照当时市价这一批武器将近值一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尽想设法把她所有的枪支诱骗出来,于是把她拘留起来,且待她和任何犯人也不同,这弁目知道了这件事,又同川军排长相熟,就常过那边去。与女人熟识后,却告给女人,他也还有六十支枪埋在湖南边境上,要想法保她出来,一同把枪支掘出上山落草,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在山上做大王活过下半世。女人信托了他,夜里在狱中两人便亲近过了一次。这事被军官发现后,向上级打了个报告,因此这女人第二天一早,便为川军牵出去砍了。

  当两个人夜里在狱中所作的事情,被庙中驻兵发觉时,触犯了作兵士的最大忌讳,十分不平,以为别的军官不能弄到手的,到头来却为一个外来人占先得了好处。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因此一排人把步枪上了刺刀,守在门边,预备给这弁目过不去。可是当有人叫他名姓时,这弁目明白自己的地位,不慌不忙的,结束了一下他那皮带,一面把两支小九响手枪取出拿在手中,一面便说:“兄弟,兄弟,多不得三心二意,天上野鸡各处飞,谁捉到手是谁的运气。今天小小冒犯,万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虱,钉尖儿挑眼,不高抬个膀子,那不要见怪,灯笼子认人枪子儿可不认人!”那一排兵士知道这不是个傻子,若不放他过身,就得要几条命。且明白这地方川军只驻扎一连人,筸军却有四营,出了事不会有好处。因此让出一条路,尽这弁目两只手握着枪从身旁走去了。人一走,这王夭妹第二天一早便被砍了。

  女人既已死去,这弁目躺在床上约一礼拜左右,一句空话不说,一点东西不吃,大家都怕他也不敢去撩他。到后忽然起了床,又和往常一样活泼豪放了。他走到我房中来看我,一见我就说:

  “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

  当时看他样子实在又好笑又可怜。我甚么话也不好说,只同他捏着手,微笑了一会儿,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龙潭我住了将近半年。

  当时军队既因故不能开过涪州,我要看巫峡一时还没有机会。我到这里来熟人虽多,却除了写点字以外毫无长进处。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杀人,这份生活对我似乎不大能够满足。不久有一个机会转湖南,我便预备领了护照搭坐了小货船回去。打量从水道走,一面我可以经过几个著名的险滩,一面还可以看见几个新地方。其时那弁目正又同一个洗衣妇要好,想把洗衣妇讨作姨太太。司令官出门时,有人拦舆递状纸,知道其中有了些纠纷。告他这事不行,说是我们在这里作客,这种事对军誉很不好。那弁目便向其他人说:“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许我这样作,我就请长假回家,拖队伍干我老把戏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妇人,当真就去请假,司令官也即刻就准了他的假。那大王想与我一道上船,在同一护照上便填了我与他两人的姓名。把船看好,准备当天下午动身。吃过早饭,他正在我房中说到那个王夭妹被杀前的种种事情,忽然军需处有人来请他下去算饷,他十分快乐的跑下楼去。不到一分钟,楼下就吹集合峭子,且听到有值日副官喊“备马”。我心中正纳闷,以为照情形看来好像要杀人似的。但杀谁呢?难道枪决逃兵吗?难道又要办一个土棍吗?随即听人大声嘶嚷。推开窗子看看,原来那弁目上衣业已脱去,已被绑好,正站在院子中。卫队已集了合,成排报数,准备出发。值日官正在请令。看情形,大王一会儿就要推出去了。

  被绑好了的大王,反背着手,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

  “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罢。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罢。”

  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的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份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说:

  “刘云亭,不要再说甚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作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的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我们在这里作客,凡事必十分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里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账,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我想想,放你回乡去做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

  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几年来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再见。”一会儿又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司令官仿佛不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买副好点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一会儿就被拥簇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

  我当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护照上原有两个人的姓名,大王那一个临时用朱笔涂去,这护照一直随同我经过了无数恶滩,五天后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处去缴销。至于那帮会出身、温文尔雅才智不凡的张司令官,同另外几个差弁,则三年后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个姓田的部属客客气气请去吃酒,进到辰州考棚二门里,连同四个轿夫,当欢迎喇叭还未吹毕时,一起被机关枪打死,所有尸身随即被浸渍在阴沟里,直到两月事平后,方清出尸骸葬埋。刺他的部属田旅长,也很凑巧,一年后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叶开鑫,派另一个部队长官,同样用请客方法,在文庙前面夹道中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