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我哥哥弟弟同两个姐姐,全从苗乡接回来了,家中无数乡下军人来来往往,院子中坐满了人。在一群陌生人中,我发现了那个紫黑脸膛的表哥。他并没有死去,背了一把单刀,朱红牛皮的刀鞘上描着黄金色双龙抢宝的花纹。他正在同别人说那一夜扑近城边爬城的情形。我悄悄地告诉他:“我过天王庙看犯人打茭,想知道犯人中有不有你,可见不着。”那表哥说:“他们手短了些,捉不着我。现在应当我来打他们了。”当天全城人过天王庙开会时,我爸爸正在台上演说,那表哥当真就爬上台去,重重的打了县太爷一个嘴巴,使得台上台下都笑闹不已,演说也无法继续。
革命使我家中也起了变化。不多久,爸爸和一个姓吴的竞选去长沙会议代表失败,心中十分不平,赌气出门往北京去了。和本地阙祝明同去,住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组织了个铁血团,谋刺袁世凯,被侦探发现,阙被捕当时枪决。我父亲因看老谭的戏,有熟人通知,即逃出关,在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处隐匿(因为相熟),后改名换姓,在赤峰、建平等县作科长多年,袁死后才和家里通信。只记到借人手写信来典田还账。到后家中就破产了。父亲的还湘,还是我哥哥出关万里寻亲接回的。哥哥会为人画像,借此谋生,东北各省都跑过,最后才在赤峰找到了父亲。爸爸这一去,直到十二年后当我从湘边下行时,在辰州地方又见过他一面,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
我爸爸在竞选失败离开家乡那一年,我最小的一个九妹,刚好出世三个月。
革命后地方不同了一点,绿营制度没有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没有改变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遣。马兵仍照旧把马养在家中。衙门前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长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家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道尹衙门前站在香案旁宣讲圣谕的秀才已不见了。
但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
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学成立,民四我进了新式小学,民六夏我便离开了家乡,在沅水流域十三县开始过流荡生活,接受另一种人生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