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四·从文自传-辛亥革命的一课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毛竹作成(就是把一些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的贯了许多木棍),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甚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甚么事就被把头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父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极好,我说不怕。我原先已听了多少杀仗的故事,总说是“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看戏时也总说是“千军万马分个胜败”,却除了从戏台上间或演秦琼哭头时可看到一个木人头放在朱红盘子里托着舞来舞去,此外就不曾看到过一次真的杀仗砍下甚么人头。现在却有那么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白为甚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他们,有点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

  为甚么他们被砍?砍他们的人又为甚么?心中许多疑问,回到家中时问爸爸,爸爸只说这是“造反打了败仗”,也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时以为爸爸那么伟大的人,天上地下知道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白这件事,倒真觉得奇怪。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谁也不能够给小孩子一个最得体的回答。

  这革命原是城中绅士早已知道,用来对付镇筸镇,和辰沅永靖兵备道两个衙门里的旗人大官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以前先就约好了的。但临时却因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误了大事。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苗乡捉来,胡胡涂涂不知道是些甚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行将有甚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

  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月,才渐渐减少下来。或者因为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因为还另外有一种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

  到后人太多了,仿佛凡是西北苗乡捉来的人都得杀头,衙门方面把文书禀告到抚台时大致说的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规矩还得剿平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捉来的人一多,被杀的头脑简单异常,无法自脱。但杀人那一方面知道下面消息多些,却有点寒了心。几个本地有力的绅士,也就是暗地里同城外人沟通却不为官方知道的人,便一同向道台请求有一个限制。经过一番选择,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每天捉来的人既有一百两百,差不多全是四乡的农民,既不能全部开释,也不能全部杀头,因此选择的手续,便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竹茭,一仰一覆的顺茭,开释,双仰的阳茭,开释,双覆的阴茭,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四分之三,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茭。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茭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第二年三月本地革命成功了,各处悬上白旗,写个“汉”字,小城中官兵算是对革命军投了降。革命反正的兵士结队成排在街上巡游。外来镇守使,道尹,知县,已表示愿意走路,地方一切皆由绅士出面来维持,并在大会上进行民主选举,我爸爸便即刻成为当地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