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南北风景-水云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正像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偶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又凑巧……”

  我说,“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幻影,并非实有其事!”

  “偶然”于是笑了。因为心被个故事已浸柔软,忽然明白这为古人担忧弱点已给客人发现,自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说甚么,把一双白手拉拉衣角,裹紧了膝头。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也许自己想起这种事,只是不经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许又以为客人并不认为这是不经意,且认为是成心。所以在应付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情绪的盖覆。结果另外又给了我一种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书给人甘美的忧愁已够多了。

  离开那个素朴小客厅时,我似乎遗失了一点甚么东西。在开满了马缨花和洋槐的长安街大路上,试搜寻每个衣袋,不曾发现失去的是甚么。后来转入中南海公园,在柳堤上绕了一个大圈子,见到水中的云影,方骤然觉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独自在青岛大海边向虚空凝眸,作种种辩论时那一点孩子气主张。这点自信若不是掉落到一堆时间后边,就是前不久掉在那个小客厅中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树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夹衫,颜色花朵如何与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当这点秘密被我发现时,“偶然”所表示的那种轻微不安,是种甚么分量。我想起我向“偶然”说的话,这些话,在“偶然”生命中,可能发生的那点意义,又是种甚么分量,心似乎有点跳得不大正常。“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下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甲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在广阔的湖面莲叶间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原来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个泛神倾向若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决不能容许弱点抬头。

  因此我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

  ……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种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分,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装饰,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较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

  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别的时间下偶然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性情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到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也许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一种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为的是由于两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由我个人看来,却产生于一种计划中。

  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已成为实际生活。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经验和启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我心想:

  “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