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南北风景-水云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的缺点从习惯中扩大的“偶然”,当这种缺点反应到我感觉上时,她一面即意识到在过去一时某些稍稍过分行为中失去了些骄傲,无从收回,一面即经验到必须从另外一种信托上,方能取回那点自尊心,或更换一个生活方式,方可望产生一点自信心。正因为热情是一种教育,既能使人疯狂胡涂,也能使人明彻深思。热情使我对于“偶然”感到惊讶,无物不“神”,却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人”,乐意从人的生活上实现个人的理想与个人的梦。到“偶然”思索及一个人的应得种种名分与事实时,当然有了痛苦。因为发觉自己所得到虽近于生命中极纯粹的诗,然而个人所期待所需要的还只是一种具体生活。纯粹的诗虽能作一个女人青春的装饰,华美而又有光辉,然而并不能够稳定生命,满足生命。再经过一些时间的澄滤,便得到如下的结论:“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势力,即得牺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证实‘人’的理想,即必须放弃当前惟‘神’方能得到的一切。热情能给人兴奋,也给人一种无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纯粹的诗’和‘活鲜鲜的人’愿望取舍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数年前一样,用着无可奈何的微笑,掩盖到心中受伤处,离开了我。临走时一句话不说,我却从她沉默中,听到一种申诉:

  “我想去想来,我终究是个人,并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为这是我一点私心,这种猜测也不算错误。因为我还有我做一个人的希望。并且我明白离开你后,在你生命中保有的印象。那么下去,不说别的,即这种印象在习惯上逐渐毁灭,对于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这里算是甚么?在时间交替中我能得到些甚么?我不能尽用诗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说的不能用好空气和好风景活下去一样。我是个并不十分聪明的女人,这也许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诗当作散文去读的真正原因。我的行为并不求你原谅,因为给予的和得到的已够多,不须用一些泛泛名词来自解了。说真话,这一走,对于你也不十分坏!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应当说有许多的‘偶然’,都在你过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给予所能给予的。尤其是在给予一切后,你反而更丰富更充实的存在。”

  于是“偶然”留下一排插在发上的玉簪花,摇摇头,轻轻的开了门,当真就走去了。其时天落了点微雨,雨后有彩虹在天际。

  我并不如一般故事上所说的身心崩毁,反而变得非常沉静。因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向虹起处方向走去,到了一个小小山头上。过一会儿,残虹消失到虚无里去了,只剩余一片在变化中的云影。那条素色的虹霓,若干年来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现出。我不由得不为“人”的弱点和对于这种弱点挣扎的努力,感到一点痛苦。

  “‘偶然’,你们全走了,很好。或为了你们的自觉,或为了你们的弱点,又或不过是为了生活上的习惯,既以为一走即可得到一种解放,一些新生的机缘,且可从另外人事上收回一点过去一时在我面前快乐行为中损失的尊严和骄傲,尤其是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获得,在你认为必需时,不拘用甚么方式走出我生命以外,我觉得都是必然的。可是时间带走了一切,也带走了生命中最光辉的青春,和附于青春而存在的羞怯的笑,优雅的礼貌,微带矜持的应付,极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那个肉体方面的完整形式,华美色泽和无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过去’里了。然而却有一个朋友能在印象中保留它,能在文字中重现它,……你如想寻觅失去的生命,是只有从这两方面得到,此外别无方法。你也许以为失去了我,即可望得到‘明天’,但不知生命真正失去了我的,失去了‘昨天’,活下来对于你是种多大的损失!”

  自从“偶然”离开了我后,云南就只有云可看了。黄昏薄暮时节,天上照例有一抹黑云,那种黑而秀的光景,不免使我想起过去海上的白帆和草地上的黄花,想起种种虹影和淡白星光,想起灯光下的沉默继续沉默,想起墙壁上慢慢的移动那一方斜阳,想起瓦沟中的绿苔和细雨微风中轻轻摇头的狗尾草,……想起一堆希望和一点疯狂,终于如何又变成一片蓝色的火焰,一撮白灰。这一切如何教育我,认识生命最离奇的遇合,与最高的意义。

  当前在云影中恰恰如过去在海岸边,我获得了我的单独。那个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回到我身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