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出去对那个发问人打了个响榧子,“不要小看我印瞎子,我不像你他那么无出息。我要做个伟人!说大话不算数,你们等着瞧吧。看相的王半仙夸奖我这条鼻子是一条龙,赵匡胤黄袍加身,不儿戏!”他说了他的抱负后,转脸向我,用手指着他自己那条鼻子,有点众人不识英雄的神气,“大爷,你瞧,你说老实话,像我这样一条鼻子,送过当铺去,不是也可以当个一千八百吗?”
我忙笑着说:“值得值得!”但因为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得大笑起来了。
另一时他同我过渡,预备往野猪坡大岭上去看乡下人新捕获的大豹子,手中无钱,不能给撑渡船的钱。船快拢岸时他就那么说:“划船的,伍子胥落难的故事你明白不明白?”
撑渡船的就说:“我明白!”
“你明白很好。你认准我这条鼻子,将来有你的好处。”
那弄船的好像知道是甚么事了,却也指着自己鼻子说:“少爷,不带钱不要紧,你也认清我这鼻子!”
“我认得,我认得,不会忘记。这是朱砂鼻子,按相书说主酒食,你一天能喝多少?我下次同你来喝个大醉罢。”
弄船的大约也很得意自己那条鼻子,听人提到它便很妩媚的微笑了。那鼻子,直透红得像条刚从饭锅里捞出的香肠!
……
至于我当时的志向呢,因为就过去经验说来,我只能各处流转接受个人应得的一份命运,既无事业可作,还能希望甚么好生活。不过我很明白“时间”这个东西十分古怪。一切人一切事都会在时间下被改变,当前的安排也许不大对,有了小小错处,不大合理,我很愿意尽一份时间来把世界同世界上的人改造一下看看。我并不计划作苗官,又不能从鼻子眼睛上甚么特点增加多少自信。我不看重鼻子,不相信命运,不承认目前形势,却尊敬时间。我不大在生活上的得失关心,却了然时间对这个世界同我个人的严重意义。我愿意好好的结结实实的来作一个人,可说不出将来我要作个甚么样的人。因此一来,我当时也就算不得是个有志气的人。
民国十三年川军熊克武率领廿万大军从湘西过境,保靖地方发生了一场混战,各种主要建设全受军事影响毁掉了,那个学校在我们撤退时也被一把火烧尽了。学生各自散走后,有的成了小学教员,有的从了军,有几个还干脆作了土匪,占山落草称大王,把家中童养媳接上山去圆亲充押寨夫人。我那时已到北京,从家信中得来一点点关于他们的消息,认为很自然也很有意思。时间正在改造一切,尽强健的爬起,尽懦怯的灭亡。我在这一分岁月中,变动得比那些小同乡还更厉害,他们作的事我毫不出奇,毫不惊讶。
到了民国十六年,革命军北伐攻下武汉后,两湖方面党的势力无处不被浸入。小县小城无不建立了党的组织,当地小学教员照例十分积极成为党的中坚分子。烧木偶,除迷信,领导小学生开会游行,对本地土豪劣绅刻薄商人主张严加惩罚,打庙里菩萨破除迷信,便是小县城党部重要工作。当地防军头目同县知事,处处事事受党的挟制,虽有实力却不敢随便说话。那个姓杨的同姓韩的朋友,适在本县作小学教员。两人在这个小小县城里,居然燃烧了自己的血液,在这一种莫名其妙的情形中,成了党的台柱。加上了个姓刘的特派员的支持,一切事都毫无顾忌,放手作去。工作的狂热,代为证明他们对这个问题认识得还如何天真。必然的变化来了,各处清党运动相继而起。军事领袖得到了惩罚活动分子的密令,十分客气把两个人从课室中请去县里开会,刚到会场就宣布省里指示,剥了他们的衣服,派一排兵士簇拥出西门城外砍了。
那个近视眼朋友,北伐军刚到湖南,就入长沙党务学校受训练,到北伐军奠定武汉,长江下游军事也渐渐得手时,他也成为毛委员的小助手,身穿了一件破烂军服,每日跟随着委员各处跑,日子过得充满了狂热与兴奋。他当真有意识在做候补“伟人”了。这朋友从卅×军政治部一个同乡处,知道我还困守在北京城,只是白日做梦,想用一支笔奋斗下去,打出个天下。就写了个信给我:
大爷,你真是条好汉!可是做好汉也有许多地方许多事业等着你,为什么尽捏紧那支笔?你记不记得起老朋友那条鼻子?不要再在北京城写甚么小说,世界上已没有人再想看你那种小说了。到武汉来找老朋友,看看老朋友怎么过日子罢!你放心,想唱戏,一来就有你戏唱。从前我用脚踢牛屎,现在一切不同了,我可以踢许多许多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