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接到另外一封信,关于沅陵,我们可以想想,关于大举移民到昆明的事,还是个大悬点挂在空里,看样子如果再没有计划就因无计划而在长沙留下来过冬,不过关于一切,我仍然还须给你更具体的回信一封,此信今天暂时先拿去付邮而免你惦挂。
昨天张君劢老前辈来此,这人一切仍然极其“混沌”(我不叫它做天真)天下事原来都是一些极没有意思的,我们理想着一些美妙的完美结果只是处处悲观叹息着。我真佩服一些人仍然整天说着大话,自己支持着极不相干的自己以至令别人想哭!
匆匆,徽因
十一月九至十日
Δ六
二哥:
决定了到昆明,以便积极的做走的准备,本买二日票,后思成等同房梅先生把票退了,再去买时,已经连七号的都卖光了,只好买八号的。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昨晚有人说或许这带有匪倒弄得我们心有点慌慌的,但在小旅店里灯火荧荧如豆,外边微风撼树,不由得不有一种特别情绪,其实我们很平安的到达很安静的地带。
今天来到沅陵,风景愈来愈妙,有时颇疑心有翠翠这种的人物在!沅陵城也极好玩我爱极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我同思成带了两个孩子来找他,意外还见到你的三弟,新从前线回来,他伤已愈可以拐杖走路,他们待我们太好(个个性情都有点像你)。我们真欢喜极了,都又感到太打扰得他们有点过意。虽然,有半天工夫在那楼上廊子上坐着谈天,可是我真感到有无限亲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们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说到打仗你别过于悲观,我们还许要吃苦,可是我们不能不争到一种翻身的地步。我们这种人太无用了,也许会死,会消灭,可是总有别的法子,我们中国国家进步了,弄得好一点,争出一种新的局面,不再是低着头地被压迫着,我们根据事实时有时很难乐观,但是往大处看,抓紧信心,我相信我们大家根本还是乐观的,你说对不对?
这次分别大家都怀着深忧!不知以后事如何?相见在何日?只要有着信心,我们还要再见的呢。
无限亲切的感觉,因为我们在你的家乡。
徽因
昆明住址云南大学王赣愚先生转
Δ七
二哥:
事情多得不可开交,情感方面虽然有许多新的积蓄,一时也不能够去清理(这年头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时候),昆明的到达既在离开长沙三十九天之后,其间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纪念的。我们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马灯的旋转,虽然昆明的白云优闲疏散在蓝天里。现在生活的压迫似乎比从前更有分量了。我问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一些什么,假使机会好点我有什么样的一句话说出来,或是什么样事好做,这种问题在这时候问,似乎更没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个的失败再用不着自己过分的操心——所以朋友方面也就无话可说——现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挂我的身体。一个机构多方面受过损伤的身体实在用不着惦挂,我看黔滇间公路上所用的车辆颇感到一点同情,在中国做人同在中国坐车子一样都要承受那种的待遇,磨到焦头烂额照样有人把你拉过来推过去爬着长长的山坡,你若使懂事,多挣扎一下,也就不见得不会喘着气爬山过岭到了你最后的一个时候。
不,我这比喻打得不好,它给你的印象好像是说我整日里在忙着服务,有许多艰难的工作做,其实,那又不然,虽然思成与我整天宣言我们愿意服务的,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机关效力,到如今,人家还是不找我们做正经事,现在所忙的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托的杂务,这种私人相委的事,如果他们肯给我们一点实际的酬报,我们生活可以稍稍安定,挪点时候做些其他有价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仍然得另想别的办法来付昆明的高价房租,结果是又接受了教书生涯,一星期来往爬四次山坡走老远的路到云大去教六点钟的补习英文,上月净得四十余元法币,而一方面为一种我们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买来!
到如今我还不大明白我们来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还是做“社会性的骗子”——因为梁家老太爷的名分,人家常抬举这对愚夫妇,所以我们是常常有些阔绰的应酬需要我们笑脸的应付——这样说来,好像是牢骚,其实也不尽然,事实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前昨日航空毕业班的几个学生谈,我几乎要哭起来,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一方面我们这租来的房子墙上还挂着那位主席将军的相片看一眼,话就多了——现在不讲——天天早上那些热血的人在我们上空练习速度驱逐和格斗,底下芸芸众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讲究,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两人都不能烟,在做人方面已经是十分惭愧!现在昆明人才济济,哪一方面人都有云南的习惯,香港的服装,南京的风度,大中华民国的洋钱,把生活描画得十三分对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险的青年,其他更不用说了,现在我们所认识的穷愁朋友已来了许多,同感者自然甚多。
陇海全线的激战使我十分兴奋,那一带地方我比较熟习,整个心都像在那上面滚,有许多人似乎看那些新闻印象里只有一堆内地县名根本不发生感应,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随军,做什么自己可不大知道!
二哥,我今天心绪不好,写出信来怕全是不好听的话,你原谅我,我要搁笔了。
这封信暂做一个赔罪的先锋,我当时也知道朋友们一定会记挂,不知怎么我偏不写信,好像是罚自己似的——一股坏脾气发作!
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