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哉，皋文①之为词也！飞卿②《菩萨蛮》③、永叔④《蝶恋花》⑤、子瞻⑥《卜算子》⑦，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⑧《花草蒙拾》谓⑨：“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注释】

①皋文，张惠言，清代词人、散文家，原名一鸣，字皋文。张惠言与其弟张琦（字翰风）选辑唐、五代、宋词四十四家共一百一十六首为《词选》，一扫“靡曼之浮音，接九骚之真脉”，震动当时词坛，但《词选》对前人词作索隐过甚，且多有所谓“微言大义”的评注，亦实为其弊，故王国维叹其“固哉”“深文罗织”。

②飞卿，温庭筠，字飞卿。

③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张惠言《词选》评：“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④永叔，欧阳修，字永叔。

⑤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词选》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⑥子瞻，指苏轼，字子瞻。

⑦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张惠言《词选》评：“此东坡在黄州作。阳居士云（宋代黄升所辑《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二引）：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⑧阮亭，王士祯，一名王士禛，号阮亭。参见删稿第六则注释③。

⑨王士禛《花草蒙拾》：“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命宫磨蝎，命途多舛，倍遭磨难。

指湖州诗案，宋神宗元丰二年，苏轼在湖州任内，他到任不久，谏官李定、舒亶、何正廷、宰相王珪等人从他平日诗文和《到湖州任谢上表》中摭拾片言只语，陷他于诽谤皇帝之罪。这个“诽谤罪”的根据当然是无聊可笑的。

差排，原义为调遣、安排，这里指误解，曲解。

【赏析】

张惠言有感于浙派词的题材狭窄，内容枯寂，在《词选序》中提出了“比兴寄托”的主张，强调词作应该重视内容，“意内而言外”，“意在笔先”，“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低回要眇，以喻其致”。

从清词的发展情况来看，张惠言的词论有超越前人之处。张惠言在《词选》序中，批判当时以词为“小技”，专写征歌逐醉无聊应酬之作的颓风。推崇词体，强调词要有比兴寄托，言志咏怀，主张“意内言外”，以深美宏约为准的，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但他强调的“比兴寄托”在应用上也有片面性，如论说温庭筠、韦庄和欧阳修的一些艳词都有政治寄托，即失之于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