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

美学漫话[电子书]

第二个主要因素是笔。书字从聿(yú),聿就是笔,篆文,像手把笔,笔杆下扎了毛。殷朝人就有了笔,这个特殊的工具才使中国人的书法有可能成为一种世界独特的艺术,也使中国画有了独特的风格。中国人的笔是把兽毛(主要用兔毛)捆缚起做成的。它铺毫抽锋,极富弹性,所以巨细收纵,变化无穷。这是欧洲人用管笔、钢笔、铅笔以及油画笔所不能比的。从殷朝发明了和运用了这支笔,创造了书法艺术,历代不断有伟大的发展,到唐代各门艺术,都发展到极盛的时候,唐太宗李世民独独宝爱晋人王羲之所写的《兰亭序》,临死时不能割舍,恳求他的儿子让他带进棺去。可以想见在中国艺术最高峰时期中国书法艺术所占的地位了。这是怎样可能的呢?

我们前面已说过是基于两个主要因素,一是中国字在起始的时候是象形的,这种形象化的意境在后来“孳乳浸多”的“字体”里仍然潜存着、暗示着。在字的笔画里、结构里、章法里,显示着形象里面的骨、筋、肉、血,以至于动作的关联。后来从象形到谐声,形声相益,更丰富了“字”的形象意境,像江字、河字,令人仿佛目睹水流,耳闻汨汨的水声。所以唐人的一首绝句若用优美的书法写了出来,不但是使我们领略诗情,也同时如睹画境。诗句写成对联或条幅挂在壁上,美的享受不亚于画,而且也是一种综合艺术,像中国其它许多艺术那样。

中国文字成熟可分三期:一、纯图画期;二、图画佐文字期;三、纯文字期。(参看胡小石:《古文变迁论》,解放前南京大学文艺丛刊第一卷,第一期。又《书艺略论》,《江海学刊》1961年第7期)纯图画期,是以图画表达思想,全无文字。如鼎文(殷文存上,一上)

像一人抱小儿,作为“尸”来祭祀祖先。礼:“君子抱孙不抱子。”

又如觚文(殷文存,下廿四,下)

像一人持钺献俘的情形。

叶玉森的《铁云藏龟拾遗》里第六页影印殷虚甲骨上一字为猿猴形,神态毕肖,可见殷人用笔画抓住“物象之本”,“物象之文”的技能。

像这类用图画表达思想的例子很多。后来到“图画佐文字时期”,在一篇文字里往往夹杂着鸟兽等形象,我们说中国书画同源是有根据的。而且在整个书画史上,画和书法的密切关系始终保持着。要研究中国画的特点,不能不研究中国书法。我从前曾经说过,写西方美术史,往往拿西方各时代建筑风格的变迁做骨干来贯串,中国建筑风格的变迁不大,不能用来区别各时代绘画雕塑风格的变迁。而书法却自殷代以来,风格的变迁很显著,可以代替建筑在西方美术史中的地位,凭借它来窥探各个时代艺术风格的特征。这个工作尚待我们去做,这里不过是一个提议罢了。

我们现在谈谈中国书艺里的用笔、结体、章法所表现的美学思想。我们在此不能多谈到书法用笔的技术性方面的问题。这方面,古人已讲得极多了。我只谈谈用笔里的美学思想。中国文字的发展,由模写形象里的“文”,到孳乳浸多的“字”,象形字在量的方面减少了,代替它的是抽象的点线笔画所构成的字体。通过结构的疏密、点画的轻重、行笔的缓急,表现作者对形象的情感,发抒自己的意境,就像音乐艺术从自然界的群声里抽出纯洁的“乐音”来,发展这乐音间相互结合的规律。用强弱、高低、节奏、旋律等有规则的变化来表现自然界、社会界的形象和自心的情感。近代法国大雕刻家罗丹曾经对德国女画家萝斯蒂兹说:“一个规定的线(文)通贯着大宇宙,赋予了一切被创造物。如果他们在这线里面运行着,而自觉着自由自在,那是不会产生出任何丑陋的东西来的。希腊人因此深入地研究了自然,他们的完美是从这里来的,不是从一个抽象的‘理念’来的。人的身体是一座庙宇,具有神样的诸形式。”又说:“表现在一胸像造形里的要务,是寻找那特征的线纹。低能的艺术家很少具有这胆量单独地强调出那要紧的线,这需要一种决断力,像仅有少数人才能具有的那样。”(海伦·萝斯蒂兹著《罗丹在谈话和书信中》一书。)

我们古代伟大的先民就属于罗丹所说的少数人。古人传述仓颉造字时的情形说:“颉首四目,通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仓颉并不是真的有四只眼睛,而是说他象征着人类从猿进化到人,两手解放了,全身直立,因而双眼能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好像增加了两个眼睛,他能够全面地、综合地把握世界,透视那通贯着大宇宙赋予了万物的规定的线,因而能在脑筋里构造概念,又用“文”、“字”来表示这些概念。“人”诞生了,文明诞生了,中国的书法也诞生了。中国最早的文字就具有美的性质。邓以蛰先生在《书法之欣赏》里说得好:“甲骨文字,其为书法抑纯为符号,今固难言,然就书之全体而论,一方面固纯为横坚转折之笔画所组成,若后之施于真书之‘永字八法’,当然无此繁杂之笔调。他方面横竖转折却有其结构之意,行次有其左行右行之分,又以上下字连贯之关系,俨然有其笔画之可增可减,如后之行草书然者。至其悬针垂韭之笔致,横直转折,安排紧凑,四方三角等之配合,空白疏密之调和,诸如此类,竟能给一段文字以全篇之美观,此美莫非来自意境而为当时书家之精心结撰可知也。至于钟鼎彝器之款识铭词,其书法之圆转委婉,结体行次之疏密,虽有优劣,其优者使人见之如仰观满天星斗,精神四射。古人言仓颉造字之初云:‘颉首四目,通于神胡,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今以此语形容吾人观看长篇钟鼎铭词如毛公鼎、散氏盘之感觉,最为恰当。石鼓以下,又加以停匀整齐之美。至始皇诸刻石,笔致虽仍为篆体,而结体行次,整齐之外,并见端庄,不仅直行之空白如一,横行亦如之,此种整齐端庄之美至汉碑八分而至其极,凡此皆字之于形式之外,所以致乎美之意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