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帘春水满窗山。”(李群玉)
“碧松梢外挂青天。”(杜牧)
玉堂坚重而悬之于树杪,这是画境的平面化。青天悠远而挂之于松梢,这已经不止于世界的平面化,而是移远就近了。这不是西洋精神的追求无穷,而是饮吸无穷于自我之中!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宋代哲学家邵雍于所居作便坐,曰安乐窝,两旁开窗曰日月牖。正如杜甫诗云:
江山扶绣户,
日月近雕梁。
深广无穷的宇宙来亲近我,扶持我,无庸我去争取那无穷的空间,像浮士德那样野心勃勃,彷徨不安。
中国人对无穷空间这种特异的态度,阻碍中国人去发明透视法。而且使中国画至今避用透视法。我们再在中国诗中征引那饮吸无穷空时于自我,网罗山川大地于门户的例证:
“云生梁栋间,
风出窗户里。”(郭璞)[东晋]
“绣甍结飞霞,
璇题纳明月。”(鲍照)[六朝]
“窗中列远岫,
庭际俯乔林。”(谢朓)[六朝]
“栋里归白云,
窗外落晖红。”(阴铿)[六朝]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初唐]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唐]
“天入沧浪一钓舟。”(杜甫)
“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唐]
“大壑随阶转,
群山入户登。”(王维)[唐]
“隔窗云雾生衣上,
卷幔山泉入镜中。”(王维)
“山月临窗近,
天河入户低。”(沈佳期)[唐]
“山翠万重当槛出,
水光千里抱城来。”(许浑)[唐]
“三峡江声流笔底,
六朝帆影落樽前。”
“山随宴坐图画出,
水作夜窗风雨来。”(米芾)[宋]
“一水护田将绿绕,
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宋]
“满眼长江水,
苍然何郡山?”
“向来万里急,
今在一窗间。”(陈简斋)[宋]
“江山重复争供眼,
风雨纵横乱入楼。”(陆放翁)[宋]
“水光山色与人亲。”(李清照)[宋]
“帆影多从窗隙过,
溪光合向镜中看。”(叶令仪)[清]
“云随一磬出林杪,
窗放群山到榻前。”(谭嗣同)[清]
而明朝诗人陈眉公的含晖楼诗(咏日光)云:“朝挂扶桑枝,暮浴咸池水,灵光满大千,半在小楼里。”更能写出万物皆备于我的光明俊伟的气象。但早在这些诗人以前,晋宋的大诗人谢灵运(他是中国第一个写纯山水诗的)已经在他的《山居赋》里写出这网罗天地于门户,饮吸山川于胸怀的空间意识。中国诗人多爱从窗户庭阶,词人尤爱从帘、屏、栏干、镜以吐纳世界景物。我们有“天地为庐”的宇宙观。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庄子曰:“瞻彼阙者,虚室生白。”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中国这种移远就近,由近知远的空间意识,已经成为我们宇宙观的特色了。谢灵运《山居赋》里说:
抗北顶以葺馆,瞰南峰以启轩,罗曾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因丹霞以赪楣,附碧云以翠椽。(引《宋书·谢灵运传》)
六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载:
简文帝(东晋)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晋代是中国山水情绪开始与发达时代。阮籍登临山水,尽日忘归。王羲之既去官,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山水诗有了极高的造诣(谢灵运、陶渊明、谢朓等),山水画开始奠基。但是顾恺之、宗炳、王微已经显示出中国空间意识的特质了。宗炳主张“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王微主张“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而人们遂能“以大观小”又能“小中见大”。人们把大自然吸收到庭户内。庭园艺术发达极高。庭园中罗列峰峦湖沼,俨然一个小天地。后来宋僧道灿的重阳诗句:“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久。”正写出这境界。而唐诗人孟郊更歌唱这天地反映到我的胸中,艺术的形象是由我裁成的,他唱道:
天地入胸臆,
吁嗟生风雷。
文章得其微,
物象由我裁!